紛亂戰事,居無定所。
挽衣一早出了房門,便看到外面飛舞着雪花,天冷得令人心寒。纔看過黃曆,是要過年了,便命小校叫人去採購一些年貨回來,多少也要像個過年的樣子,讓韓家軍熱鬧熱鬧,也不知過了這個年,韓家軍的軍將們還能不能過下一個年了,心念至此,不禁黯然垂眸。
這個冬天的雪那麼大,那麼冷。南方的冬天雖不似北方那麼冷,卻也是徹骨地寒意。
挽衣一直在想離開建康之前那個夢,便去寺內祈福,大雪覆蓋了一切。小僧人將挽衣帶去禪房,厚厚的衣物仍是抵擋不了刺骨的寒冷。
“挽衣”這熟悉的聲音挽衣永遠不會聽錯,不可置信地回身時,看到了那個與雪一樣白的身影,淚遂然滑落,情不自禁地捂住嘴,任淚水氾濫成災。
亞默似笑中帶淚,深情地凝眸緊鎖挽衣柔聲道:“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帶着你的孩子在佛寺中住。”
“亞默!”挽衣深情喚道,再也難忍這一瞬的感動,痛哭失聲地朝亞默奔去,邊哭邊捶打他的胸膛,凝噎道,“亞默,原來你明明近在咫尺,而我卻不知,你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好的總讓我哭?”
看她在面前落淚,亞默只覺得心在顫抖,我好想你,無時無刻都想着你。其實我有去看過你,只是半夜,你未曾發覺,我真的很想你!只要合上眼,你的模樣就會出現在我的腦海,我中了你的魔,真的忘不了你。他真不想掩飾悲哀,大聲告訴挽衣他所有的心裡話,卻仍然歸咬着嘴脣,沒有說出口,緊緊摟着挽衣,任她在胸前抽泣。
挽衣心中大慟,卻驀然間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哪裡還能這樣任性的依在別的男人懷裡,若是讓韓良臣看到了,又要引起誤會了,便忙掙出他的懷抱,低喃道:“爲何良臣說哪裡也找不到你?你去了哪裡?”雖然心知亞默神通廣大,若是不想被找到便誰也不會找得到他,可韓良臣也不是普通人,這半年來,她還真的以爲再也找不到他們了。
挽衣笑着拭淚繼續問道,“你在這裡就好了,子溫呢?他有沒有事,是不是長大了許多?”提及自己的兒子,淚又不聽話地涌出眼底,止也止不住。
“嗯。”亞默眼角似也噙着淚花,儘管他盡力將那淚意逼回,仍是沒有半點作用。亞默薄脣輕扯出一抹少見的笑容,說道,“嗯,長大了許多,越來越像你了。”他的眸子似乎一瞬都不願離開她似地盯在那張日思夜唸的臉上。沉默片刻後,又關切地問,“他待你可好?”剛帶走子溫的時候,他最不放心的就是挽衣,他知道韓良臣不會輕易接受這樣的事實。而之後幾次回去打聽消息,知道他二人之間鬧出許多事,幾次都想把孩子送了回去,卻每每徘徊時腦子裡浮着挽衣含淚讓他帶走孩子的樣子,只能狠下心來。
“嗯,他待我很好,我們很幸福。”挽衣坦言,未有絲絲隱瞞,只是忽着拉起他的手,興奮得雙眸放光,問道:“子溫在哪裡?帶我去看孩子好嗎?我好想他。”淚水簌簌落下。
亞默目中微瀾,泛着溫情:“看到他,你還捨得離開他嗎?還是把子
溫帶回來?”
挽衣不禁一怔,一時之間竟然答不上話兒,是啊,她要把他帶回去嗎?韓良臣日日都在思念着兒子,她怎麼會不知,若是他知道兒子離他這麼近,想必他會不顧一切地來找,哪怕是將這座廟拆了都在所不惜吧?可是,她真的要把孩子帶回去麼?這一戰有多難?她和韓良臣都心中明白不是麼?
不禁人愣怔怔地定住不動,可思念終是氾濫上來,她呢喃着企求亞默,“只看一眼可否?”
“一眼?你能忍住只看一眼麼?”亞默咄咄逼人的問題,挽衣怎麼會不知他用意所在?不禁又是淚流滿面,不置可否。
“亞默,我知道我很自私,明明知道我不能愛你,卻要你保護我。我很自私對不對?但是我沒有別的辦法。你是我唯一可依賴的人了!”挽衣咬着下脣,強抑來自那涌上心頭的悲慟。
亞默微微一怔,旋即恢復自若的神情,神色難掩悲涼道:“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保護着你,默默守護着你。就算你不愛我也沒關係,真的沒有關係,只要你能幸福就好了,只要你幸福。”亞默淺笑着,炯炯眸光鎖住挽衣的臉,溫柔地替她拭淚,復又說道,“不要哭,我會陪着你,天涯海角,上天,下地,都會緊緊跟隨。”
挽衣感激地緊緊摟着他,閉上雙眸,讓思緒放任。口中喃喃道:“你是個傻男人,真是個傻男人,傻的讓人心疼,傻的讓我難過,可我真的很想子溫。”
“他很好。”亞默只是淡淡地說着,他不想說太多讓挽衣更留戀的話兒,怕她真的忍不住。
“阿彌陀佛。”突來的聲音讓她們倏地分開,畢竟這裡是佛門重地,那住持走來,看樣子是與亞默相熟,卻不見臉上有任何波瀾,淡然從容地對亞默說道:“小施主的病可好了?”
“病?誰生病了?”挽衣聞言,驀地一驚,轉眸盯着亞默的臉。
亞默看到她眸中的疑惑,向住持方丈行禮後才說:“前幾日子溫出疹子,讓大師給看了看,便治好了。”直言相告。
“這位女施主是?”住持方丈問道。
“奴家是那孩子的母親。”挽衣施禮回道。
住持方丈看看這二人,慧眼便知這二人自有一番未了之緣,搖頭嘆息道:“生死由命。”
“大師,還望指條明路。”挽衣心中百味雜陳,柔腸百轉,越發覺得種種預示都在提醒她這一戰之險惡,便輕咬着下脣道,“難不成非死不可嗎?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本是好人,又爲何會死。壞人卻是長命!這世界真的有佛嗎?我佛又在哪兒?”
“一切有爲法,盡是因緣合和,緣起時起,緣盡還無,不外如是。你明白的。”住持方丈喟嘆,盯着挽衣,又娓娓道:“讓我普度芸芸衆生,當真無能爲力。連自己也無法普度,又何談你呢?罷了罷了。今日便是貧僧圓寂之時,所有的一切好自爲之。”
挽衣聞言錯愕不已,亞默亦是十分驚訝,只不過,他的臉從來看不到波瀾起伏,不解道,“大師爲何知道此時會圓寂?真的沒辦法救韓將軍嗎?連大師也曾說過他是好人。又爲何不能
救?這些疑慮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萬物皆無常,有生必有滅。不執著於生滅,心便能寂靜不起念,而得到永恆的喜樂。人因企求永遠的美好、不死而生出了痛苦。所以貧僧此去乃是西方極樂。還望你好自爲之。”住持方丈目光中亦蒙上淡淡的溫柔,又悻然道,“希望不要與天相鬥,人不可能勝天呀!你應該明白。”
“我無法明白。我即是相信人定勝天!”挽衣語氣依然堅定從容,那骨子裡倔強和勇敢讓世人看到她是多麼果敢的女人,這般字字說來堅定卓絕,復又說道:“挽衣一旦決定便是很難更改。愚蠢的天命是靠人去戰勝的,若是事事依靠他人,那麼唯有死路一條。”此時此刻,她亦是極度排斥這些戰敗之論,她不信,偏不信。
“一切皆流,無物永駐。你只不過也是凡人罷了,何時能放下心中的一切,對你來說纔是最大的解脫。”住持方丈定定地看着挽衣,目光卻是灼灼的,又嘆道,“既然相識也是緣份一場,還施主擇其善而從。”
“大師,您建起了近百座寺院,其門下受業者常有數百人,前後門徒近萬。卻仍是免不了一死?這一輩子活着到底是爲了什麼?”挽衣無比喟嘆地盯着住持方丈,心中悵然卻是加倍。人這一輩子活着到底是爲了什麼?只爲了一個佛字?譬如說我又爲了什麼而活着?愛嗎?
住持方丈搖頭,脣畔噙着一絲微笑,回道:“活着是爲了什麼?自然是爲了我佛。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所以我圓寂也並非有痛苦,至於你,你終究有日會後悔呀!”
挽衣盯着他,心格外沉重,沉吟良久,終緩緩道:“那是日後的事,現在的我不會後悔,無怨無悔!”
“你還是執迷不悟,罪孽啊!”住持方丈臉色凝重地搖頭,轉而注視着亞默,淺笑道:“你與貧僧有緣,這幾年來想必你也領悟了不少。既然能待在她身邊,好好勸勸她吧,貧僧實在無能爲力。少做殺孽多修善事。一切盼望施主了,是非好壞,是生是死。都是天定。”
亞默神色微微一僵,臉上掠過了一絲索然的苦笑,痛楚道:“大師明知道我只會聽她的,又何會勸她。不過要是關係到她生命大事,我會好好勸解。大師儘管放心,西方極樂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去。或許日後亞某有機會會去拜會大師。”
“你們好自爲之,若是能避過戰亂,一定要記得你們的心意是什麼。”住持方丈無奈輕嘆,又轉向挽衣道:“韓將軍這一戰恐怕要打許久,你們要儲備好食物,你們之間今生無緣了。”住持方丈看看亞默再瞧一眼挽衣,仍是嘆息搖頭,卻又對挽衣說:“韓將軍最愛之人是你,若想轉命,便只有看他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老納去了,就此別過!”
挽衣的心驀地深深一震,他的話是什麼意思?轉命?良臣真的也可以轉命麼?除了那絲絲縷縷的惆悵牽絆着,挽衣的腦裡竟然是一片空白,金兀朮也是完顏家的人,一定是來爲完顏烈復仇的吧?一定不會放過他們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