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的秋季比江陵要來得早一些。
這裡的天空高遠寧靜, 雖無白雲點綴,但擡頭也總能見到成羣南飛的大雁,它們的出現便是給那片晴朗的天空畫上了華麗的一筆。綠油油的叢林被夏日的灼熱烤得金黃。小塘裡的殘荷在秋風的洗禮下絕美的沉入湖底, 等待下一個夏季的到來。
“表姐, 你是不是每日都過着那種提心吊膽的生活?”秦雙親暱的拉着我的手, 上下打量着, “看看, 你都瘦了。”
我住進了北冥堯的府邸。我們在城門口的時候,被守衛的官兵給攔住了,說是皇上特召, 自然召的是鳳辰,不是我。鳳辰讓我去田禾齋找鳳寅。然我還沒問清楚那田禾齋的地址, 便被一羣五大三粗的壯漢給圍住了。這着實嚇到我了, 我想我從沒來過燕京, 幾時得罪過什麼人了?
爲頭的說,他們是北冥府的護院, 北冥堯特意命他們來接我的。我不大放心的看了看鳳辰,鳳辰一臉慎重,道:“去那也好,至少安全。”這個我懂,北冥堯也的確是不會讓我受傷。然我不懂的是鳳辰後面的那句話, 他說:“機靈點, 萬萬不可被騙。”被騙?什麼意思?我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 但直到現在也終究是沒有思出些什麼實質的東西來。
“跟天師一道, 能有什麼提心吊膽?”我自然是知道秦雙所謂的“提心吊膽”指的是什麼, 而那些日子我也確實是處在提心吊膽的狀態下的,只是這些我自己知道就好, 實在是沒有必要讓秦雙擔心。
“也是,天師乃神人,法力無邊。表姐倒是遇到貴人了。”說到這裡秦雙放開我的手,踱到悽清的湖邊,道:“表姐離開的那日,後院的竹子都開花了。滿苑白色,煞是好看。大家都說,那不吉利,可一向信鬼神的奶奶卻只道了一句‘都是命’,卻並沒有如往常一般的去尋師太們前來念經作法。”說完秦雙轉身看向我,滿眼的哀愁。
竹子開花本身就是一件在正常不過的事情。只是它們選擇開花的時間上出現了一點失誤。然我卻又不能對秦雙這樣說。她的哀愁究其根源或許並不在竹子開花這件事上,她愁的或許還是她們那團糾結不清的婚事罷了。
“我們上燕京的那天,那些竹子便真的死了。像是被吸走了靈魂似的,全部枯竭。雖然大家都說着一些安慰的吉利話。但我想她們一定也跟我一樣,心裡頭還是默默的想着,只怕秦府是要沒落了。”秦雙垂下眼簾,遮住她那雙溢滿了愁緒的雙眸。
那雙本水靈的眼眸在一個月前還是單純無憂的,然現在卻是讓殘酷的現實生生的塗上了一抹漆黑的幽暗,或許再也擦拭不去。
秦丹最終亦沒能如願以償的嫁給北冥堯。往年宮裡頭來傳旨的公公都只說“某氏嫡女”,然這次不知道他們爲什麼會變得如此細緻,前來傳旨的公公點明瞭說“秦家嫡女秦丹”。這樣一來,秦丹即便是再怎樣吵鬧、再怎樣任性,也無濟於事了。
抗旨可是大罪,誅九族亦是極有可能的。就算皇上仁慈,饒她一死。那樣,秦府的輝煌便是真正的終結了。秦丹雖任性,卻也還是個能顧全大局的,極有擔當的女子。這也是爲什麼她那樣針對我,但我卻還是願意同她瞎胡鬧的原因。她,並不壞。
秦丹註定了要進宮。那麼秦雙的命運因此而被定下了。
秦雙嫁給北冥堯,亦是成了理所當然的事。關於這點,不管是秦家人,還是北冥家的人,都極爲默契的從來不提及,卻又興高采烈的開始着手準備他們成親的事宜。
“大姐愛極了北冥大哥,也能爲了家族的興衰而放棄。”秦雙咬咬蒼白的嘴脣道:“表姐,我也可以做到的,是不是?”
我能怎麼說呢?慫恿她逃婚?這明顯是很不負責的話。秦丹逃了,秦家怎麼辦?北冥家怎麼辦?最重要的是,北冥堯該要怎麼辦?若秦雙嫁到北冥家會不幸福也罷了。然現在北冥堯是完全能給秦雙幸福的,或許他們沒有感情,可誰又能肯定的說,婚姻只有感情的包裹,就能幸福一輩子?
有感情有物質有和諧的人際,或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事。但真正能擁有這樣完美幸福的人,又有幾個呢?
我輕輕的摟過秦雙的頭,說道:“小雙是最聰明的人,只要小雙想,就肯定能做到。”
秦雙輕輕的嗯了一聲,然後說道:“我從小就知道,北冥大哥心裡、眼裡都只有表姐你一人。我也能肯定就算北冥大哥這一輩子都不愛我,他也一定會待我很好。”秦雙重重的嘆了口氣,又道:“這件事若是發生在一年前,即便是我將來不幸福,我亦心甘情願。可是……”秦雙頓了頓,擡起頭,用她那雙水靈的雙眸哀怨的盯着我,“可是,我心裡頭已經有了別人。我可以嫁,但我不甘心啊。”
我開始慢慢的明白了秦雙的意思。或許,她現在就等着我說——小雙,沒關係,既然你不願,那麼我來替你嫁。可是我不能啊,我不能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是的,我曾經是及其的依賴,甚至喜歡着北冥堯的。但這些年經過時間的打磨,早已物是人非。
如今的我,怪事纏身、黴運不斷,嫁入北冥家,只怕是依舊麻煩不斷。這不管是對我還是對身邊的任何人都不是一件幸運的事。再說得自私點,在婚姻這件事上,犧牲自己幸福,去成全他人的幸福,我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
而我們,亦再也回不到從前單純的日子了。
我不敢再看秦雙那哀求的眼神,我垂着頭,一直沉默着。
“表姐,你也喜歡北冥大哥的,對不對?”
我擡頭,看向秦雙,用着自認爲是斬釘截鐵的口氣說道:“小雙,老太太也說了‘這都是命’。自己的命,他人怎可取代。”我嘆了口氣,又道:“要得到,就要先失去,這世界就是這麼現實,卻也很公平。我想這點,北冥堯一定是早就明白了。”
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華麗得我自己都無法盡信。然道理道理又確實是這樣,我們怎麼可以頂着別人的命活下去?
心裡頭莫名的對秦雙生出了一些愧疚來。不是因爲我不幫她頂替。而是我自己信命卻從不認命,可我現在卻在教秦雙去認命。原來,我內心深處一直都是這麼的惡劣。
秦雙突地揚起脣笑開了,“身爲秦家的女兒,我自然是知道我的因緣由不得自己。我就這樣說說,隨便看看錶姐是否真的是個糊塗人。”
有那麼一瞬間,我心裡頭滋生出了一些叫做憤怒的情緒來。我覺得我是被騙了,我這麼輕易的就掉進了秦雙的陷阱裡。然秦雙緊接着又說了:“北冥大哥說,表姐如今過得這般狼狽,都是因那位了不得的天師而引起的。既然表姐不是個糊塗人,那爲什麼還要跟着天師過苦日子?”
原來她在這裡等着我呢?秦雙是在關心我,但爲什麼我卻一點高興的感覺都沒有呢?
“鳳辰,待我極好。”
“是麼?極好?比北冥大哥還好?”
鳳辰與北冥堯?他們都是極好的人,但我卻並不願將他二人拿來相比。在我心裡,他們是不一樣的,亦是根本不能相比較的。
我默不作聲,默默的思索着秦雙的問題,她許是認爲我爲難了,於是她又笑道:“倒是讓表姐爲難了。”秦雙拉着我往亭外走去,“大姐這幾日學習宮中禮儀,只怕是悶得慌。我們去陪陪她,可好?”
秦雙又恢復到了往常一般的溫柔,帶着絲絲憂鬱和一點我也說不清的情緒。很怪異,我只當是因爲秦府的沒落,秦雙長大了,開始懂得人情世故了。
我住進北冥府有段日子了。而我卻從來沒有見過北冥堯這個主人,可能他是在刻意的迴避我,亦有可能如鳳辰所說,燕京局勢不穩,他是真的忙得很。而我覺得這樣便是最好了,如今這樣的情況,我也實在是不知道該要如何去面對他。再見面,或許我們都會有些許的尷尬吧?
鳳辰也終於遣人來信,說是有些忙,再過寫時候就來接我,讓我安心好好照顧自己。聽到這話的時候,不知爲什麼鼻子竟然有點酸酸的,突然覺得有些委屈。我以爲,他已經將我忘記了,我以爲到了燕京,住進了北冥府,他便會如當初離開秦府的北冥堯一般,再也對我不聞不問了。
對一個人的感覺能維持多久呢?當初喜歡北冥堯,而現在再見面會彼此尷尬。那段根本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的戀愛,或許早就在北冥堯不聲不響的離開的時候,就被我遺忘了。
我想我應該是善於遺忘的。當初我能忘得了北冥堯,那如今若是鳳辰亦如北冥堯那樣不聲不響的就離開我的生活,我也會同樣不聲不響、不留痕跡的將他也給遺忘的吧?
離開,可以;厭倦,也可以。
但至少,要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