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上陽宮中一輪明月高懸。
比起衛國甘泉宮中一羣人圍坐在小廚房的吃着餃子的熱熱鬧鬧,這裡冷清了太多。
不只對他,對整個楚王宮裡的人來說,今年的除夕也比往年冷太多。
楚王病重,皇太孫被軟禁,不僅往年的祭天慶典都被推掉,就連除夕賜宴羣臣也都省了,偌大的楚王宮冷冷清清,沒有半點鮮活的氣息。
蘇景鑠今天給上陽宮裡伺候的宮女太監們都放了一天假,所以,比起往日,入了夜的上陽宮,空空蕩蕩的,除了宮外負責軟禁他的御林軍,再沒有半個人,將這些日子以來積壓的奏摺都批閱好了,已經到了掌燈時分,蘇景鑠走到了窗邊,推開虛掩的窗戶,在窗戶被打開的瞬間,外面的寒風瞬間鋪面而來。
那種冷冽的氣息倒讓他的心緒平復了不少。
下了一天的雪已經停了,因爲他給宮人們都放了假,所以,放眼望去,殿外的亭臺水榭都已經落滿了厚厚的雪,大地都似是被人披了一層棉被,在天際那一輪滿月的映射下,安靜沉睡。
這樣的夜,這樣的日子,適合思念。
而事實上,不僅僅是這一刻,所有分別的日子,他只要一停下手中的事情,心思就會回到那些個與她相知相識的日子。
就如見到這樣的雪夜,他腦子裡第一個閃現的片段就是那夜在臨陽城外的山裡,他中了毒陷入昏迷,而她爲了警惕搜查的人會發現他們,而在外面的樹上守了一夜,他沒有告訴過她,在他在山洞裡醒過來發現身邊沒有她的時候心底裡第一反應是多麼惶恐和害怕,他沒有告訴她,當他心急如焚的推開那一扇洞門的時候,看到小小的她蜷縮成一團掛在洞外的樹上爲他守夜的時候,他心底裡的觸動無法言喻。
他沒有告訴她,當看到她因爲被他突然推開洞門而驚到從樹上掉下來的一瞬,他上前一把將她抱在懷裡,那一個瞬間,他彷彿擁抱住了全世界。
他從小生在皇宮,長在皇宮,這裡雖然錦衣玉食,牢不可破,但也冰冷如斯,有人教導他詩書禮儀,有人教導他如何治國惜才,有人教導他文韜武略……可是,沒有人教過他遇到心上人該如何表達,如何告訴她,在他心裡她的重要性。
這些日子,每一次回想起同她相處的細節,他總是覺得遺憾,遺憾好多話沒有對她說,好多事情沒有拉着她一起做,遺憾自己這一身要被困在上陽宮而不能跟她共赴衛國險境。
待此間事了,他就去找她。
想到這裡,蘇景鑠提起步子,走出了大殿,踩着積雪往殿外不遠處的湖心亭走去。
才走出沒幾步,就見一道金色的身影劃破漆黑的夜,轉瞬到了他面前,蘇景鑠的步子沒有做絲毫的停頓,他甚至連眉梢都沒擡,只開口道:“看樣子,家宴上又有人提到你和林姑娘的婚事了?”
二元蹭的一下躥到了離亭子不遠的花壇上,兩腳蹬開上面的積雪,也不顧上面的潮溼,直接一屁股坐了下來,對着蘇景鑠嘆息道:“哎!主子,你怎麼萬事都料的那麼準呢!”
蘇景鑠款步越過二元,繼續往湖心亭走,淡淡笑道:“說起來,你也老大不小的了,這婚事不能再拖了,林葉霜是個好姑娘,就是……”
說到這裡,他擡手指了指腦袋。
不用說明,二元也知道,那是缺根筋的意思,他長嘆了一口氣,不看蘇景鑠,擡頭望向天際的那一輪明月道:“還說我老大不小的呢,主子你可是比我大了整整三個月呢!你的婚事你自己都不上心嗎?哎,對了,說起來,皇上已經下令讓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員將家裡待字閨中的嫡出女兒的畫像都送進了宮裡,讓您先過過目,您瞧的怎麼樣?要是沒瞧仔細的話,也沒關係,過了十五,這些小姐們還會被以陪長平公主過元宵節爲名邀請到宮裡來,到時候,您可要好好瞧瞧了。”
本來漫步走在通往湖心亭的廊子上的蘇景鑠因爲這一句話而頓了頓身子,他動了動喉頭,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嘆了一口氣,提起步子繼續往前走。
見他不搭理自己,二元拍了拍花壇,轉了個話題問道:“哎,宮人們都被您給放了假,那主子你晚上不是沒吃飯?我本來還想給你帶餃子來的,可是回去的路上碰到了小王爺,他剛趕回王都,他說先去給皇上請安,然後要過來陪您敘舊,我想着他定然有安排,卻哪裡曉得,我一頓家宴都吃完了,回來這裡居然沒有見到小王爺的影子,沒理由啊,您和他哪一次敘舊下棋不是要暢談到深夜的,他是身子不適先回去了嗎?”
蘇景鑠已經走到了湖心亭裡,擡起寬大的袖擺將石凳子上面的落雪拂去,這才落了座,他轉過頭對二元道:“沒有想到小王叔這麼快就回了王都,今日宮裡沒有宮女,你快去沏壺好茶來。”
二元疑惑道:“可是都這麼晚了,小王爺說不定已經回去休息了,他身子不便,又一路奔波,應該是不會來的,主子。”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既然是蘇景鑠吩咐的事情,二元還是起身往殿裡去找茶壺了。
二元的身子才鑽進殿裡,就見不遠處的院子裡走出來一抹如同芝蘭玉樹的身影。
“果然還是阿鑠懂我。”
聲音才落,他已經從花園陰影裡走到了花園裡的宮燈下,蘇宗宸那修長挺拔入鬢的眉微微蹙起,吐出來的氣息有些不穩。
今夜他穿着一襲月白色錦袍,外面裹着雪白色狐裘,花園裡不時有肆掠的寒風拂過,他外面罩着的狐裘和裡面的外袍被寒風肆意鼓動,衣袂飄飄,宛若自靈臺海外踏步而來的遠古上神。
有這般氣質和風華的,這世上只有跟他的太子父親同父異母的小王叔,蘇宗宸一人。
蘇景鑠見狀,連忙站起身子,幾步上前迎了過去,擡手攙扶着體不勝衣的蘇宗宸,笑道:“小王叔也懂我。”
蘇景鑠的手腕搭在蘇宗宸的脈上,發現他的脈息比上一次還要虛弱幾分,不由得蹙眉擔心道:“小王叔爲我受累了……”
蘇宗宸藉着蘇景鑠搭在他脈上的手,將大半個身子靠到了他肩膀上,有些氣喘,又咳了一會兒,稍稍平息了下氣息,才道:“可不是,我就是個操勞的命,發現朝中有異樣,特地求了兵符不遠萬里去救你,可你倒好,自己還先回來了,這還不算,我緊趕慢趕,趕着回來過除夕,卻沒有想到,回來先因爲你而被父皇叫過去數落一頓。”
雖然說着這些抱怨的話,但蘇宗宸的語氣裡卻沒有半點埋怨的意思。
蘇景鑠攙扶着他,感受到他的手腕骨節分明,即使裹着厚厚的雪白狐裘,然而整個人卻如同被病魔掏空的只剩下一具骨架子的消瘦模樣,再見他氣息微弱,蒼白的臉色上因爲這一番咳喘而浮現出了一抹紅暈,心疼道:“外面風涼,我們去屋裡坐。”
稍作了歇息,蘇宗宸胸口的氣喘也稍稍有些好轉,他站直了身子,反手拉過蘇景鑠的手腕,那絕色的容顏上浮現出一抹跳脫出紅塵萬丈化外一方的卓然笑道:“難得我們兩人在一起賞月,走罷,我沒事。”
見他如此堅持,蘇景鑠也不好再推辭,只跟他一起款步到了湖心亭坐下。
然而,不過短短的幾步路,蘇宗宸走下來,又氣喘了半天。
“御醫配的藥,小王叔可有按時服用?怎的病情會一下子加重這麼多?”
蘇宗宸擺了擺手,笑道:“無妨,無妨,今年的冬天比往常冷些了,這不爭氣的身子才這般折磨人。”
聽他這麼說,卻並沒有打消蘇景鑠的疑慮和擔心,他正要說話,卻見從花園裡跟過來的竹生提着一個大食盒過來,對蘇景鑠行了一禮,才道:“皇上留我們爺在宮裡用晚膳,可是爺非要說帶過來跟皇太孫殿下一起過除夕。”
見蘇景鑠點了點頭,竹生這才起身,提着大食盒幾步走到了湖心亭裡,將大食盒打開,將那一大碟子還冒着熱氣的餃子呈到了石桌子上,又爲兩人擺好了碗筷,這才退了下去。
“哎!竹生!”
竹生才走出兩步,就被抱着茶壺過來的二元瞧個正着,他擡手打過招呼,這才見到蘇景鑠和蘇宗宸正坐在湖心亭中有說有笑,連忙加快步子,行了一禮,將茶壺和茶杯放下就退了下去。
待到偌大的園子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蘇宗宸才擡手爲蘇景鑠夾了一個餃子,笑道:“趁熱吃,不然就涼了。”
蘇景鑠看着那還冒着熱氣騰騰的餃子,心底最柔軟的位置宛若被人輕輕的揉了一把,良久他才道:“你還記得。”
蘇宗宸也給自己夾了一個,輕輕呵了一口氣,吃了一口,才嘆道:“味道不錯呢,不比奶孃做的差。”
如果說,看到除夕夜他不遠萬里奔波回來,以禮給父皇見了安之後,第一個就來給自己送餃子讓自己已經十分觸動的話,那麼這句話無疑是給這份觸動又加重了幾分力道。
別人或許不知道除夕夜吃這樣一個簡單的餃子對於蘇景鑠來說的意義在哪裡,但是蘇宗宸卻是懂得。
他自生下來就沒有了母親,爲了能將他養好,皇爺爺將他送到了同樣才生下皇子沒幾天的柳貴妃宮裡,將這個皇長孫和他的皇子一同撫養到三歲。
而柳貴妃,則是蘇宗宸的母妃,蘇宗宸就是那個雖然比他高一個輩分,但按年齡卻只是比他早出生兩天的皇子。
兩人共用一個奶孃,親密無間成長到三歲,蘇景鑠才被皇爺爺抱回了未央宮中單獨撫養,但是皇爺爺是何其的忙,他有忙不完的政事,有批不完的奏摺,除夕夜裡有吃不完的宴席,所以,每到除夕夜,孤零零的蘇景鑠都跟奶孃躲到偏殿裡的小廚房裡吃餃子。
而那年,奶孃因意外去世,除夕夜裡就只剩下他一個人,小小的他抱着膝蓋躲在小廚房裡哭,是小王叔找到了他,並給他送來了熱氣騰騰的餃子。
自此,孩提時候每一年的除夕,他都會帶着餃子,不會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在小廚房發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兩個人沒有再像這樣過除夕了呢?
想到此,蘇景鑠嘆息道:“這幾年,我被皇爺爺捆在儲君的位置上,錯過了太多,失去了太多,萬幸,還有小王叔懂我。”
一聽到蘇景鑠的語氣裡已經多了幾分無奈和傷感,蘇宗宸擡手,拍了拍他的手背,用長輩的語氣,語重心長道:“孩子大了,是該懂些事,承擔起自己應該承擔的重任了。”
聞言,蘇景鑠剛剛還有些低落的情緒瞬間煙消雲散,他挑眉抗議道:“你不過是大了我兩天,這就想要長輩的身份壓我一輩子不成?”
蘇宗宸笑道:“一日爲叔,終生爲叔。”
他這一笑,周身那一縷華麗又清涼的氣息越發濃郁了幾分,蘇景鑠卻已經忘記了剛剛他的哂笑,突然認真道:“你最近都沒有好好吃藥對不對?以往你身上該帶着一縷淡淡的藥香纔是。”
蘇宗宸見他提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就突然這般謹慎和認真的樣子,心底動容,面上卻溫和的笑道:“其實我身體確實比以往好了,只是這幾日連日來奔波,加上路上受了風寒,以往的痼疾是真的除去了一些,所以,以前御醫開的那些保命的丸子,現在服用的頻率都少了,所以,以前因爲長期服藥身上總是帶着的藥香也漸漸淡了,說起來,這還得感謝一位姑娘。”
“一位姑娘?”聽到蘇宗宸前面半句話,蘇景鑠緊蹙的眉頭也漸漸舒展了開來,但在聽到最後那幾個字的時候,他的興趣一下子就被提了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從小王叔這個看似不食人間煙火味道的謫仙話語裡提到一位姑娘,讓他都不由得追問道:“說說看,這是哪家的姑娘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