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氏百草堂,是京中最大的鋪子了。”顧若離順着霍繁簍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馬路對面,立着一個佔着三間門面的藥鋪。
說是藥鋪,但外面依舊掛着醫牌,裡面的有大夫在坐堂。
“那就進去看看。”顧若離頷首,醫館開業,因爲精力和財力以及貨源的限制,他們不得不找一家藥鋪合作,熟悉的有聲名的藥行,藥的質量和真假都相對有保證。
大夫問診開藥只是開始,藥怎麼吃,如何煎,藥的真假優劣,直接會影響效果。
他們不得慎之又慎。
三個人進了藥鋪,裡面的夥計正在和大夫說着什麼:“東家說了,這種要死的,看見了就轟走,免得晦氣。”
“不瞧過,哪知道要死。”大夫揮着手,“去,去,有客來了。”
小廝一愣回頭正好看到顧若離幾個人,立刻換成笑臉,迎了過來。
“三位是要抓藥還是看病?”夥計目光一掃,就落在顧若離身上,着重的看了一眼她的臉,立刻笑着道,“姑娘,我們這裡有一種生肌膏,效果非常的好,甭管您是什麼疤,它都能藥到疤除。”
有這麼神奇的藥膏嗎?顧若離頷首道:“勞煩拿來我看看。”
“好叻。”小廝應是,忙去櫃檯裡找了一個琉璃花盞扁平的盒子出來,做的非常精緻,有些像女子用的胭脂盒,“我打開您聞聞,這味兒比西域的香露還要香呢,用的時間長了,這香可就浸在您臉裡了,讓您自帶香氣。”
霍繁簍挑着眉,打量着小廝:“你怎麼不用用,身上也能香點,招攬多點顧客啊。”
“您說笑了,我好歹也是男人不是,哪能用這個,把我媳婦比下去了,我還要不要回家睡熱炕了。”小廝一臉的壞笑,朝霍繁簍擠眉弄眼的。
霍繁簍也哈哈笑了起來。
張丙中咕噥道:“油嘴滑舌。”話落,湊在顧若離旁邊低聲問道,“師父,您真要買這個藥膏啊?”不是說臉上的疤是假的麼。
顧若離沒說話,將藥膏遞給他:“你聞聞。”
“哦。”張丙中接過來嗅着鼻子,“好像有白茯苓,還有月季……”他疑惑的道,“怎麼生肌?”
顧若離沒有回他,和小廝道:“我順便抓點藥。”說着遞給她一張神精單的配方。
“成啊。”小廝笑着接過來,也不看遞給櫃檯裡的藥工,過了一刻一包藥配齊了交給顧若離,“這藥膏您還要不要?”
顧若離笑着道:“不要了,多謝。”便提着藥往外走,小廝撇過頭啐了一口,到一邊去招呼別人去了。
“怎麼了。”霍繁簍不懂草藥,這些事自然由顧若離決定,就見她拆了藥包,一味一味放在鼻尖聞了聞,“不好,我們換一家吧。”
這家生意不地道,藥膏不過是普通美容膏的配方,只是香氣更濃郁些罷了。
小廝卻吹成能祛疤生肌的。
還有買出來的草藥,藥雖不是假的,但質量卻絕非上乘。
“藥店都這樣,以爲百姓不懂,就糊弄人。”張丙中也看過了草藥,他醫術不行,辨別草藥的本事卻很好,“師父,我們換一家,藥店多的是。”
顧若離頷首,三個人往街尾走,試了幾家都不滿意。
“先回去吧。”顧若離有些累,“慢慢找,沒有那麼着急。”
三個人往家走,他們住在巷子最裡頭,一路過去進進出出的都是普通百姓,或是賣菜的,或是賣燒餅的,幾家人擠在一個四合院裡,孩子滿巷子的躥,打罵聲,吵架聲,歡笑聲此起彼伏。
“熱鬧。”張丙中道,“比建安伯府那邊可熱鬧多了。”
貴人講究規矩,哪有百姓自在,想做什麼做什麼。
“讓一下,讓一下。”忽然,身後有人喊着道,“快讓讓,讓讓!”
三個人立刻靠着牆站着,就看到一箇中年男人揹着一個四五歲的孩子朝這邊跑過來,男人滿頭大汗焦急的喘着氣,另一婦人跟在後面扶着,一邊走一哭。
但奇怪的是,男人背上的孩子卻是倒掛在他的背上,隨着男人走動,那孩子懸着的頭前後擺動,口鼻裡流出來的血,不停的往下滴。
婦人扶着孩子的頭,給他擦着臉上的血。
逼仄的巷子裡,顧若離靠牆而立,愕然的看着三個人從他身邊一陣風的跑過去,十幾步後停下來,緊接着進了最近的那個院子,聲嘶力竭的喊:“白姑娘,快救救我孩子。”
顧若離三個人對視一眼,張丙中結結巴巴的道:“這……這是病了?”
“都吐血了。”霍繁簍指了指那邊,“去看看。”
三個人走過去,立在並未掩門的院子門口,朝裡頭看。
院子不大,裡面收拾的不算齊整,一棵孤零零的綠葉茂盛的銀杏樹立在左邊,方纔進去的男人抱着孩子站在院子裡,一邊不停拍着孩子的後背,一邊焦急的喊着一位白姑娘。
“怎麼了。”裡屋裡走出來一位女子,年紀十七八歲的樣子,罩着一件素白的長褂,類似於工作服似的,身量不高,長的嬌小玲瓏,挽着一個婦人的髮髻,可眉目卻很青澀,“不是讓你們去找大夫嗎,怎麼又回來了。”
“大夫不收啊。”男人說着話,急的嚎啕哭了起來,“他們說二娃救不活了,給他們找晦氣。”
那位白姑娘皺着眉,沉默了一會兒,道:“先把他放下,我再想想辦法。”話落,又對跟着來的婦人道,“張嬸子,您幫我去竈上把火填了,我正熬着藥,別炒糊了。”
“好。”張嬸子慌手慌腳的點着頭,去了廚房,張順將孩子放在屋檐下的一張搖椅上,上頭鋪着半舊的毯子,孩子倒着躺,滿臉滿嘴是血,捂着肚子嗷嗷大叫喊着疼
白姑娘上前翻了眼簾,又摸了脈搏,一雙秀眉緊緊蹙着,好似在掙扎什麼。
“有沒有辦法。”張順握着孩子的手,七尺的漢子眼淚簌簌的落着。
白姑娘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我也沒有辦法。”話落又道,“不過,可以試試偏方,卻不知道行不行。”
“我相信你。”張順攥着拳頭,“不管什麼偏方您儘管試。”
白姑娘沒有再說什麼,進了屋裡取了塊黑褐的石塊出來,用錘子在地上敲碎,再將一個拇指大小的石塊用線拴住:“把他嘴掰開。”
張順聽着,就上去掰孩子的嘴。
白姑娘遲疑了一下,將那塊石頭往孩子嘴裡填。
“這是幹什麼?”霍繁簍看的一頭霧水,張丙中道,“她拿的好像是磁石,只是不知道作什麼用。”他也覺得這治病的法子很神奇。
顧若離低聲道:“是那孩子誤吞了鐵器。”話落,她人已經上了臺階,朝白姑娘喊道,“這樣不可。”
院子裡的人一楞,白姑娘停下來手回頭看着她,問道:“你是誰?”
“白姑娘。”顧若離走過去,指了指她已經放在孩子嘴裡的磁石,“鐵器已經入腹,你取不出來的。”
白姑娘回頭去看旁邊的張順,他也搖搖頭表示他不認識。
“我住在後巷子裡。”顧若離走上前,撥開孩子的眼簾,又探了脈搏看了喉頭,“吞的是什麼?”
張順看着她發愣,白姑娘也擰着眉,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卻還是回道:“吞了蘑菇釘。”
是釘鞋的蘑菇釘,切口不算鋒利,可畢竟是鐵器,還是會劃破食道和內臟,所以纔會口鼻出血。
顧若離也覺得很棘手,若是尋常的病症她還有辦法,可是這個情況……
“勞煩姑娘讓一下。”白姑娘長的很清秀,只是眉宇間有淡淡的愁色施展不開,讓人覺得有些壓抑。
顧若離按住她的手,搖頭道:“你這個法子沒有用,就算有用,你吸住了釘子,它從食道里再退出來,一樣會再次傷到他,甚至有可能斃命!”
白姑娘自己也知道,可是東西在肚子裡,她已經素手無策了。
“不要管她。”廚房裡張嬸子衝了出來,“不管怎麼樣,先將東西取出來,要不然二娃真的沒命了。”她說着,撲在孩子身上,不停的拿袖子給他擦着嘴裡涌出來的血。
白姑娘皺着眉看着顧若離,小姑娘年紀很小,瘦瘦乾乾的,穿着倒是不錯,只是這臉上的疤……她心頭一愣,不由盯着顧若離臉上的疤多看了幾眼。
覺得有些奇怪,可又說不出哪裡奇怪。
“你這裡都有什麼藥?”顧若離聞到了濃濃的藥香,很雜,白姑娘回道,“世間的藥,我這裡都有。”說的很自信。
這一次輪到顧若離驚訝,難怪她剛纔很輕易的就找到了一塊磁石。
“好。”顧若離道,“你幫我拿藥。活磁石一錢,朴硝二錢,熟豬油並着蜂蜜各少許,可有?”
白姑娘點頭,目光依舊不離顧若離,似乎在猜測她的身份。
畢竟,這世上的女大夫很少,而且,還是這麼小年紀的女大夫。
“我這個偏方,比你的好。”顧若離道,“你快取來。”又回頭對張丙中道,“阿丙,幫我研末。”
張順夫妻早沒了主意,只能期待的望着白姑娘,等着她來決定。
並不認識,小姑娘年紀又小,可她周身的沉穩和自信,卻讓人無比的安心,沒有來由的,白姑娘點了點頭,道:“好,我去取。”
她說她的偏方比她的好,白姑娘信。
張嬸子見白姑娘應了,立刻也站了起來:“白姑娘這裡沒有豬油,我回家去拿來。”話落,提着裙子跑出了院子。
白姑娘拿了朴硝和活磁石,張丙中將兩樣東西敲碎,丟進手推磨裡研磨,動作嫺熟,可不過兩下白姑娘就走了過去,低聲道:“你幫着清掃,我來磨。”
張丙中飛快的掃了眼白姑娘,點着頭拿着小刷子和鉢接着磨出來的粉末。
婦人抱着一碗凝固的豬油回來,白姑娘這邊也停了手,她看着顧若離問道:“怎麼做?”
“我來。”顧若離接了碗,將兩樣粉末混在一起,調上豬油和蜂蜜,稀稠不勻,白姑娘接過來自己弄,三兩下便成了個乾溼合適的丸子。
顧若離愕然,覺得她炮製的手法又嫺熟又獨到。
將丸子塞進孩子口中吞了下去。
“接下來就等着。”顧若離站在旁邊,“若這個辦法不行,我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了。”
剩下的,恐怕只能切開喉管取出來了,可是莫說她沒有這能力,就是有,這樣的條件之下,她也做不到。
“二娃!”夫妻兩人絕望的抱着依舊嚎哭不止的孩子,一家三口抱頭大哭。
白姑娘看着顧若離,問道:“你是大夫?”
“是!”顧若離道,“你是藥師?”她問診的手法既不自信,也不熟練,可炮製的手法卻很獨到,且她家裡滿是藥香,又存了那麼多藥材,所以她纔有此推測。
“藥師?”白姑娘微楞,搖了搖頭,“我什麼都不是,只是喜歡做這些而已。”
顧若離微怔。
“你是打算讓他將蘑菇釘排出來?”白姑娘看着孩子,顧若離頷首,“卻是此意。”
至於有沒有效果,她也是第一次嘗試,並不知有沒有用。
“若是有用,今晚他就能排便。”顧若離看着幾人,道,“若能排出來就沒事,至於傷的腸胃,我再開個方子慢慢調養即可。”
大家都沉默下來。
霍繁簍興味的找了個板凳坐着,看着孩子發呆,他還是第一次等什麼人大便。
這體會,太新鮮了。
“坐吧。”白姑娘指了指院中的小杌子,“我竈上還有藥……”話落可惜的搖了搖頭,“怕是不能用了。”進了廚房。
天色漸漸暗下來,孩子時不時疼的滿頭大汗,又忽兒不疼了迷迷糊糊的昏睡,他父母只要看見他醒了,就一定會重複着問道:“二娃,可要大解。”
孩子搖着頭,又昏昏睡着。
張丙中餓的難受,低聲道:“我去買些吃的,這麼熬着也不行。”
顧若離看看天色,有些猶豫,想了想她道:“那你順便去趟建安伯府,就說我有事,今晚不回去了。”
張丙中應了一聲,走了。
白姑娘走了出來,顧若離擡頭看她,她立在院中,籠在暗光中,有種雲淡風輕不食人間煙火。
見顧若離打量她,她朝着顧若離沉悶的笑了笑。
“給您添麻煩了。”張嬸子看着他,抹着眼淚,“等二娃好了,一定讓她給你磕頭。”
白姑娘笑了笑,看向顧若離:“若真好了,嬸子應該給這位姑娘磕頭。”
婦人一愣,忙點着頭:“救命之恩,都要謝,都要謝。”
說着話,院子外頭來了個婦人,也不進來,道:“二娃病着,你們顧着他也沒飯吃吧,白姑娘也不會做飯,我正好買了饅頭,給你們帶了一些。”說着,將一袋子饅頭掛在門上,“二娃肯定沒事的,你們自己要撐住啊。”
張嬸子應是道謝。
白姑娘容色不變,走過去取了饅頭回來,一人遞了一個,她自己也坐在一邊,撕着饅頭細嚼慢嚥。
“白姑娘。”過了一刻,又有個婦人端着個甕過來,“今天賣豬肉留了個筒子骨,燉了湯,給你送點來。甕你別洗,明兒我來取就好了。”
“多謝嬸子。”白姑娘走過去,取了甕回來,又從廚房拿了幾隻碗,一人分了一碗。
不過兩刻鐘的功夫,來了七位婦人,都是給白姑娘送吃的。
顧若離忽然間對這位白姑娘滿心好奇,好像這裡的人都知道她不會做飯,也習慣了每餐給她多留一份似的。
等張丙中提着包子回來時,他們已經吃飽了。
“和建安伯守門的婆子說了,婆子去回了她們主子,她們主子說門給你留着,什麼時候回去都成。”張丙中壓着聲音,又道,“看來朝陽郡主對您不錯啊。”
確實不錯,以前她就對她不錯,只是這份不錯在遇到她自己的抉擇時,就會廉價的不如一個包子。
“啊!”突然,孩子突然大叫一聲,“疼!”
驚的大家一跳,顧若離也跑了過去,捏着他的手腕查看脈象,張嬸子駭的發抖,抱着他直問:“哪裡痛,娘給你吹吹。”
“肚子痛。”孩子蜷縮着,“娘,我要屙屎。”
他話一落,大家皆是一驚,瞬間就歡喜起來,白姑娘道:“這時候沒的講究,就讓她在院子裡。”
張順就迫不及待的抱着孩子起來,蹲在院子的空地上,孩子抱着肚子小臉扭在一起,痛苦的嚎哭着。
蹲了好一會兒,院子裡一股臭味傳來。
“拉出來了。”張順高興的不得了,湊在屁股底下看,“白姑娘給我一盞燈。”
張丙中捂着嘴忍不住笑了起來。
白姑娘拿了燈過來照着,張順拿了個木棍撥弄着翻找。
就看到一截如芋頭般大小,裹着藥,瑩瑩透亮的東西滾了出來。
張順也顧不得髒臭,拿在手裡過來給顧若離看。
“沒錯。”顧若離頷首,“洗出來看看,應該就是蘑菇釘。”
張順正要找水,張嬸子已經打了水來,兩人沖洗了半天,就看到張順掌心果然露出了一枚蘑菇釘,比拇指略小心些,卻是完完整整的,不少一塊。
衆人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謝天謝地。”張嬸子捂着臉,“謝謝觀世音菩薩。”又回頭來對顧若離拜着,“謝謝姑娘,謝謝姑娘!”
顧若離笑了起來,不管怎麼說孩子生命危險解除了,就是最好的:“嬸子不必如此,我們都是鄉鄰,遇到難事互相幫扶是應該的。”
“你也住在這裡?”張嬸子一愣看着顧若離,她笑着道,“我們才搬來,我晚上不住這裡,百日基本都在的。”
張順露出原來如此的樣子,雙手絞在一起,無措的道:“那你住在哪裡,明兒等我們二娃好了,一定登門拜謝。”
顧若離說了地址:“不必如此,我也是舉手之勞,不值當什麼。”話落,看着張嬸子的手,“你的手……怎麼了。”
張嬸子一驚,將一雙佈滿老繭,關節粗腫的手藏在身後,尷尬的道:“是風溼,以前冬天給人洗衣服落下的毛病,很醜,就不擾姑娘的眼了。”
“我看看。”顧若離還是託了她的手,仔細看了一下,對她道,“再過三個月你去我那邊,我給你半罈子藥酒,對這個有些藥用。”
張嬸子眼睛一亮,她的手颳風下雨變天的時候,真的是疼的她想死的心都有。
“多謝。多謝。”張嬸子連連道謝,正要說話,那邊孩子嚷着喊道,“娘,我拉好了。”他肚子不疼了,人立刻就精神了一點,嗓門都大了幾分。
顧若離示意張嬸子過去忙孩子,她看向白姑娘,道:“我再開個調養的方子,勞煩你給他們配藥了。”
“無妨。”白姑娘微微頷首,目光略有些驚訝的打量着顧若離,拿了筆墨給她寫完方子,她看着字跡,又問道,“你真的是大夫?”
她已經問過一次了,顧若離笑道:“是,我們打算開間醫館,就在金簪衚衕第二家,估摸着要十月開業。”
白姑娘顯得很驚訝:“你自己一個人?”
“還想招兩個藥工和大夫,只是鋪子還沒有好,怕是要等等了。”話落,無奈的笑了笑,她到現在連合作的藥鋪都沒有找到。
白姑娘沒有再問,顧若離看時間已經快宵禁了,便道:“我告辭了,若是有事便去家中找我,我不在找他們也是一樣的。”她指了指霍繁簍和張丙中。
白姑娘頷首,和張順夫妻一起送三個人出門。
待他們一走,張嬸子就道:“今天真的是遇到貴人了,要不然二娃他真的要……”他們去了四間醫館,沒有一家肯收的。
“她說沒事,您別太在意,我倒覺得下回遇見了,您打個招呼,恭敬些就好。”白姑娘覺得顧若離似乎不是那種計較恩仇的,“若是太鄭重了,反而給她添了負累。”
婦人應着是,白姑娘又道:“天色不早了,你們先回去歇着,明日一早來我這裡取藥。”
夫妻兩人抱着孩子告辭,孩子在張順背上,雖依舊蔫蔫的臉色發白,可卻能揮着和白姑娘道別。
白姑娘長長的鬆了口氣,低頭看着手中寫着藥名字跡娟秀的藥方,抿着脣笑了笑,才關好門去了廚房。
顧若離回了建安伯府,內院果然沒有下匙,婆子殷勤的給她提着燈籠,一邊走一邊道:“郡主特意囑咐留着門的,往後三小姐再回來遲,不用擔心,但凡您沒有回來,奴婢一定是不會走的。”
顧瑞笑着道謝,塞了半吊錢給婆子:“媽媽拿去買酒吃。”
婆子笑着道謝。
方朝陽在洗漱,顧若離徑直回了自己房裡,幾個丫頭正小心翼翼的站在院子裡,大氣不敢喘。
“怎麼了,被罰了嗎?”顧若離覺得奇怪,以爲是自己回來遲了,方朝陽罰了他們,歡顏見着她就迎過來,指着耳房道,“小姐您終於回來了,你快去看看,你的酒都被砸了。”
顧若離沒有回來,她們不敢收拾,回了方朝陽,方朝陽說是顧若離的事,讓她自己處理。
顧若離心頭一沉,進了耳房,裡面一片狼藉,沖鼻的酒味薰的人頭昏腦漲。
她費了一天功夫炮製的藥酒,就這樣被人砸的七零八落的流了一地,處理好的蛇也靜靜的躺在髒污裡……
怒氣,好似從腳底躥了上來,顧若離冷聲問道:“誰做的。”
“四小姐。”雪盞紅着眼睛,帶着小丫頭們跪在地上,“奴婢攔不住也不敢攔,她就拿着棒子,一缸一缸的敲。”
崔婧語就跟發瘋了似的,她們現在想着都心有餘悸。
顧若離沉着臉走過去,將地上的蛇撿起來,一條一條裝在一個半截的罈子裡,捧着往外走。
“三小姐,您去做什麼?”雪盞驚了一跳,忙拉着歡顏跟了過去,顧若離頭也不回的道,“以牙還牙。”
雪盞啊了一聲,和歡顏對視一眼,卻不敢攔她。
崔婧語住在離後院的不遠的花語閣,對面則是崔婧文的聽風閣,再往後走一間則是崔婧容的院子,繞過一條抄手遊廊便是二房和三房的院子外加一個客院。
顧若離燈籠都沒提,繞過遊廊,下面由碎石壘成的各式各樣形狀的石碓,影影綽綽,籠在暗影裡。
她走的很快,一點都不衝動,捧着半罈子的蛇她敲開院子,推開來迎她的芍藥:“你們四小姐呢。”
芍藥看見顧若離,就暗叫一聲不好,立刻撒了謊道:“四小姐今晚歇在大小姐那邊了。”
主子住在對面,她一個大丫頭居然鎖着院門,留在這裡。
顧若離目光一轉,落在臥室的門上,大步而上去推門,芍藥想攔卻一把被歡顏拉住:“妹妹別魯莽,這是主子間的事。”
芍藥臉色蒼白,嚇的說不出話來。
“你們吵吵嚷嚷的做什麼,還讓不讓人睡覺了。”崔婧語砰的一下打開門,隨即看到了顧若離,她臉色一沉喝道,“你來做什麼,別把我這裡弄髒了。”
顧若離笑了笑,點頭道:“是要弄髒了。”話落,將半罈子的蛇就倒在了崔婧語的身上,淡淡的道,“我是借住,沒必要看你的臉色,你要不喜我,往後就離我遠點。”話落,將罈子砸在崔婧語腳邊,轉身就走。
蛇,昨天顧若離就係數弄死了,現在不至於跳起來咬人,可是就這樣七八條蛇,或掛在她頭上垂在臉上,或黏在她胸口,腥味酒味混雜着,崔婧語只楞了一下,便尖叫起來,發了瘋一般跳了着。
丫頭們也慌了神,又驚又怕圍着崔婧語轉:“四小姐,四小姐……”
三小姐自從進府,就一直話不多,與人說話也都是有禮有節客客氣氣。
可是剛纔她抱着半罈子蛇,冷着臉說話時的表情……
她們真的是吃驚。
“你這個粗鄙的賤人。”崔婧語氣的瘋了,噁心的連連乾嘔,又害怕的不敢去碰,“都站着幹什麼,快把我身上的髒東西拿下來啊。”
院子裡的人這纔回神,尖叫着,害怕着,亂作了一團。
雪盞和歡顏你看看我,我看看,兩個人拔腿就跟着顧若離身後跑出去。
“怎麼回事。”崔婧文聽到動靜趕了過來,又忍不住回頭了看走遠了的顧若離,芍藥跑過來,哭着道,“三小姐往四小姐身上倒了許多蛇……”
崔婧文驚的臉色一白,推開芍藥進了房裡。
就見地上灑了一地的蛇的屍體,濃濃的酒味不斷散出來,崔婧語坐在地上,髮髻散了,衣衫也亂糟糟的,臉色蒼白的大哭着。
“語兒。”她跑進去,一把將崔婧文抱在懷裡,“別怕,別怕,姐姐在這裡。”
崔婧語越發哭的傷心起來:“姐姐,是那個賤人,她就是賤人!”
崔婧文抿着脣臉色極其難看,回頭對芍藥冷聲道:“打熱水來,我給四小姐沐浴。”
“是!”芍藥急匆匆的去了,過了一會兒擡了一桶水進來,崔婧文扶着妹妹泡在水裡,“都是死蛇,沒什麼可怕的。”
崔婧語哽咽着:“姐姐,那個賤婢太可惡了,這個仇我一定要報。”
“別一口一個賤婢的。”崔婧文親自給她洗頭,輕輕柔柔的道,“傳出去,你臉上也沒有光。”
崔婧語咬牙切齒的道:“我不在乎。”
崔婧文皺眉,想說什麼到底忍了。
“姐,你幫我。”崔婧語抓着崔婧文的手,“去法華寺時,我非要當着所有人的面,落了她的臉,讓她再沒臉在我們家待着。”
“語兒。”崔婧文無奈的道,“我不會幫你的,你也不要胡鬧。更何況,她也不是柔弱可欺的。”能把蛇倒別人頭上的人,怎麼會好欺負。
崔婧語咬牙切齒:“我不管,我就要報仇。”
“小姐。”芍藥在門外輕聲回道,“大小姐來看你了。”她說着,回頭對站在院子裡的主僕笑了笑,“小姐在沐浴。”
就聽到,房間裡傳來一聲怒喝,道:“讓她走,我不見!”
院子裡的氣息一怔,芍藥尷尬的回頭過來看着那對主僕。
“走吧。”嬌蘭滿臉通紅,扶着崔婧容的手,“四小姐現在不方便。”
崔婧容戴着帷帽看不清她的神色,由嬌蘭扶着往外退,走了幾步又回頭看着芍藥,問道:“四妹妹沒有受驚吧,可要請大夫瞧瞧?”
“不用,二小姐在裡面,您放心好了。”芍藥暗暗嘆了口氣,大小姐人真的很好,只是可惜了這命。
崔婧容頷首,不再問,主僕二人踏着夜色無聲無息的走了。
“大小姐呢。”房門打開,崔婧文走了出來,芍藥回道,“大小姐回去了。”
崔婧文皺眉,不悅的看着崔婧語,低聲斥道:“大姐多不易,你怎麼能還傷她的心,你太不懂事了。”
“一個人一個命。”崔婧語道,“要是我得了病,我也不會去她面前討嫌。”
崔婧文直皺眉,推着她進臥室:“別胡說八道了,快去歇着,有什麼事明天再說。”自己也從房裡退了出來。
“二小姐。”連翹提着燈籠跟着她,“三小姐會一直住在府裡嗎。”
崔婧文神色微凝,過了一刻道:“這裡是她的家,她便是一輩子住在這裡也無可厚非,往後不要說這種話。”話落兩個人停在了崔婧容的院子外,裡面的燈已經關了,靜悄悄的……
“小姐。”歡顏興奮的拍着手,和顧若離道,“您這招太厲害了,以後四小姐肯定不會再刁難您了。”
雪盞直皺眉,扯着歡顏的袖子。
幾個人路過正院,李媽媽正提着燈籠在門口候着,見着顧若離笑眯眯的道:“三小姐回來了,郡主正在等您。”
顧若離應了一聲,進了暖閣,方朝陽懶洋洋的散着髮髻,穿着一件家常的褙子,靠在炕頭捧着一本書,有一張沒一張的翻着。
顧若離進去,方朝陽頭也沒擡,道:“回來了。”在旁邊拿了個匣子遞給她:“給你的。”
顧若離沒動。
“生日禮物。”她挑着眉看着自己女兒,“看看喜歡不喜歡。”
顧若離纔想起來今天是她的生辰,她頓了頓走過去拿在手中打開一看,又擡頭看着對方:“是什麼?”
“嫁妝。”方朝陽道,“以後每年我都給你這麼多銀票,你存着,到時候嫁人的時候不至於窮酸。”
顧若離很驚訝,銀票是一張一千兩的,目測約莫有十來張至多,她看着方朝陽沒說話。
“感動了?”方朝陽放了書,“這點銀子就讓你不恨我了啊……”她坐起來,戳了戳女兒的額頭,“沒出息。”
顧若離不習慣和她親暱,往後退了退,回道:“不是,是覺得驚訝。”
“驚訝我怎麼對你這麼好?”方朝陽歪着頭看她,顧若離沒否認,她就戲謔着道,“以前呢,我以爲我還能生啊……一個,兩個……多你一個少你一個無所謂,可現在我生不了了,你可不就是寶貝了。”
“要認清自己價值。”方朝陽伸手過來,像對待三歲時的顧若離一樣,捏着她的臉,“誰叫你是我掉下來的肉呢。”
“怎麼不能生。”顧若離滿臉通紅,蓋上匣子遞給方朝陽:“你還年輕。”
“怎麼,怕我將來孤苦,無子送終?”方朝陽呵呵的笑了起來,“你儘管收着,不管生不生,錢我還是不缺的。”
顧若離無語,將匣子攏在手中。
“你剛纔做什麼去了。”方朝陽下了炕,自己給自己倒茶喝,“把蛇丟語兒臉上了?”
顧若離點頭:“丟了。”
“不錯。”方朝陽撫掌,笑了起來,“這纔像我方朝陽生的。她明天要來鬧,還有我呢,保管她蹦不起來。”
原本她沒有覺得自己的行爲有什麼不妥,可方朝陽一說,她頓時有種欺負人的感覺,便尷尬的轉開了話題:“榮王妃,真的病了?”
“嗯,氣的病了。”方朝陽打了哈欠,“趙遠山消失的無影無蹤,她就是想出氣,都找不到人。”一副看戲的樣子。
榮王妃這個壽辰過的真夠糟心的。
顧若離頓了頓,又隱晦的道:“那朝中這幾天除了這件事外,還有什麼事嗎?”
“你是想問太上皇死了沒有吧。”方朝陽回道,“沒死,今天榮王府還送點心去了,說是雖沒有氣色,可依舊活着的。”
顧若離暗暗鬆了口氣。
“還有件事,或許你想知道。”方朝陽挑眉道,“你從西北來,延州瘟疫你知道吧。”
顧若離點頭。
“延州知府周自成寫了奏疏,請賞延州劉家村瘟疫的一干功臣,聖上龍顏大悅,說是要重賞。”她說着頓了頓又道,“尤其是位女大夫,說是功勞最重,其餘六位倒不大清楚。如今這世上女子倒越來越讓人驚奇了,真讓人高興。”
“就是一個女大夫嗎?”顧若離奇怪,怎麼沒有提楊文治,方朝陽挑眉道,“怎麼了,你難不成想問楊懷瑾?”
不等方朝陽解釋,顧若離就明白過來,聖上恐怕是因爲嫉恨楊文雍,所以楊文治被連坐連累了,而剔除了他的功勞。
“楊家雖沒治罪,可到底是聖上的心頭刺。”方朝陽撫了撫鬢角,“賞了楊府,豈不是讓聖上自打臉。”
方朝陽說的沒有錯,聖上罰了楊文雍,就不會在回頭賞楊文治。
那楊清輝呢,他的科考怎麼辦?!
顧若離從暖閣裡退了出來,將匣子交給雪盞收着,自己飛快的回了房裡。
楊清輝今天下午和她說話時半點沒有提這件事,不知道他是知道,還是有意沒有和她說。
她將楊文治寫給她的信拆開來。
信並不長,說了對她的擔憂和期許,結尾果然提到請賞一事:“楊家身份尷尬,需低調求穩。老夫私與周大人商量,奏疏上以你爲主,希望此番殊榮能爲你在京中立足有所助益。至於旁事,老夫已力不從心,恐不能幫你,只望你能記住本心,全心行醫。”
“太醫院孫新意大人,爲人剛正,修爲不凡,你若有難事或醫術上不解之處,儘可去求他,他定能全心相助。”
“另,你若有事,也可告訴倓鬆,他雖年輕,可心性沉穩,大可放心將事交由他處理。”
楊文治零零散散交代了許多,顧若離看的淚眼朦朧。
她和楊文治只是萍水相逢,可每次相處,他都能像長輩一樣,對她處處照拂,爲她着想。
而她,卻什麼都幫不了他。
顧若離躺在牀上,無力的嘆了口氣。
門外,雪盞拉着歡顏低聲道:“往後你不準再挑事,這種事你不壓着點,還跟着小姐後面起鬨。小姐年紀小,可你都十四了,難不成想讓郡主在這個節骨眼上把你賣了?!”
“我哪裡挑事了。”歡顏不屑的道,“是四小姐欺人太甚,三小姐打回去是應該的,難不成就該被她欺負啊。”
雪盞語噎:“我不管你怎麼鬧騰,可你也得有分寸。”原本以爲顧若離脾氣好,他們跟着她也有點屏障,可今天一看才知道……
她們母女的個性,其實在某些方面非常的像。
往後他們就更要謹慎纔是。
第二日一早,顧若離用過早膳去了正院,進暖閣時三夫人正也在裡面說着話,見着顧若離過來,忙笑着道:“昨兒一天沒見着嬌嬌,在家裡乖不乖。”話落,親暱的拉着顧若離的手坐在自己身邊。
“我下午也出去了,晚上回來的比較遲。”顧若離笑着回了,三夫人就從丫頭手裡拿了紅布包袱給她,“原是昨天給你的,也沒得空,今天一早記着,就給你送來了。”說着打開了紅布。
項圈不是很重,樣式也算不得新,可是墜在下面的那枚茶盅底大小的紅寶石,卻是鮮豔欲滴,奪目瑰麗。
一看就不是凡品。
“今兒這身水紅色正合適。”三夫人笑着道,“快戴上,讓三嬸瞧瞧。”
顧若離朝方朝陽看去,後者一副自然悠閒的喝着茶,並不打算參與的樣子。
“謝謝。”顧若離任由三夫人給她戴上,雪盞捧了鏡子過來,那枚紅寶石熠熠生輝,襯的她的臉越發的慘不忍睹。
三夫人讚賞的點着頭,道:“真是好看,果然還是嬌嬌合適。”
顧若離心頭失笑。
“郡主。”李媽媽半掀了簾子探個頭進來,看了眼三夫人,回道,“四小姐那邊的芍藥來說,四小姐病了,問您能不能請大夫來。”原話是,四小姐被三小姐的蛇嚇的病了,可李媽媽當然不會傻的這麼回。
方朝陽眉梢高高挑着,點頭道:“去吧,拿我的牌子去請戴大人來。”
“戴大人都快做上太醫院院正了,這……語兒的病……”三夫人滿臉驚訝,方朝陽就下了炕,笑着道,“要請當然要請信得過的,醫術好的,一般的人我也瞧不上。”
是想給崔婧語難看吧,三夫人呵呵的笑着應是。
“女兒病了,我這做母親的,自然要去瞧瞧的。”方朝陽往外走,“嬌嬌回去歇着吧,我和你三嬸去就好了。”
三夫人聽着,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別人說這話沒什麼,可換做方朝陽就讓她忍不住生寒。
顧若離正好不想去,以後她和崔婧語都離彼此遠點,她實在沒心力和這樣的小丫頭吵嘴打架。
目送兩人出了門,她在院門口站了會兒,就看到楊清輝朝他這邊匆匆而來。
“三表妹。”楊清輝穿着件湖綠的直裰,如清風般徐徐而來,朝她抱了抱拳,顧若離含笑問道,“是去看望四妹妹嗎。”
“語兒的病沒事,你不用擔心。”楊清輝笑着道,“不過你將蛇丟她身上,可是有些太嚇人了。”
顧若離看着他笑,楊清輝孩子氣的道:“不過你也彆氣了,明兒我給你弄蛇去,保管你滿意。”
她和他道謝,楊清輝就左右看看沒有人,湊過來,壓着聲音道:“一會兒你可有空?”
“下午要出去。”顧若離不解的看着他。
“就一會兒時間。”楊清輝擋着嘴,飛快的道:“我帶你去見個人,她很需要你。”
“需要我?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