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看什麼?好似十分有趣。”我笑着問道。
父親擡起頭,指指手中的竹簡,慈愛地說:“呵,福兒竟來了?快來看看,興公的諫書。”
我猶豫地說:“這既是諫書,福兒怎可看?”
父親道:“無妨,真正的諫書自然是在宮裡,這是我請興公又寫了一遍,他的文采實在是太好了。”
我於是放心了,說:“哦?怎樣的好文,竟能要父親惦掛心間,還必須珍藏於家中?”
父親狡黠一笑,說:“便是那一道氣到你阿舅的諫書。”
“此事福兒曾有聽聞,長樂侯孫綽一道諫書大勝阿舅幕僚們近一年來的爭論,若非超凡之文筆,恐不會勝。”我道。
接過父親手裡的竹簡,我細細拜讀起來。
‘伏見徵西大將軍臣溫表:便當躬率三軍,討除二寇,盪滌河渭,清灑舊京。然後神旗電舒,朝服濟江,反皇居於中土,正玉衡於天極。斯超世之宏圖,千載之盛事。
然臣之所懷,竊有未安。以爲帝王之興,莫不藉地利人和,已建功業。貴能以義平暴,因而撫之。懷愍不建,淪胥秦京,遂令胡戎交侵,神州絕綱,土崩之釁,誠由道喪。
然中夏蕩蕩,一時橫流。百郡千城,曾無完邦者,何哉?亦以地不可守,投奔有所故也。天祚未革,中宗龍飛,非惟信順協於天人而已,實賴萬里長江,畫而守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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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稱:王公設險以守其國,險之時義大矣哉!斯已然知明效也。今作勝談,自當任道而遺險,校實量分,不得不保小以固存。
自喪亂以來,六十餘年,蒼生殄滅,百不遺一;河洛丘虛,函夏蕭條;井堙木刊,阡陌夷滅;生理茫茫,永無依歸。播流江表,已經數世。存者長子老孫,亡者丘隴成行。
雖北風之思,感其素心,目前之哀,實爲交切。若遷都旋軫之日,中興五陵,即復緬成遐域。泰山之安,既難以理保,烝烝之思,豈不纏於聖心哉!溫今此舉,誠欲大覽始終,爲國遠圖。向無山陵之急,亦未首決大謀,獨任天下之至難也。
今發憤忘食,忠慨亮到,凡在有心,孰不致感?而百姓震駭,同懷危懼者,豈不以反舊之樂賒。而趣死之憂促哉!何者?植根於江外,數十年矣!
一朝拔之,頓驅踧於空荒之地,提挈萬里,逾險浮深;離墳墓,棄生業;富者無三年之糧,貧者無一飧之飯;田宅不可復售,舟車無從而得。
舍安樂之國,適習亂之鄉,出必安之地,就累卵之危,將頓僕道塗,飄溺江川僅有達者。夫國以人爲本,疾冠所以爲人。衆喪而冠除,亦安所取裁?此仁者所宜哀矜,國家所宜深慮也。
自古今帝王之都,豈有常所?時隆則宅中而圖大,勢屈則遵養以待會。使德不可勝,家有三年之積;然後始可謀太平之事耳。今天時人事,有未至者矣。一朝欲一宇宙,無乃頓而難舉乎?
臣之愚計,以爲且可更遣一將,有威名資實者,先鎮洛陽,於陵所築二壘,以奉衛山陵,掃平梁許,清一河南。運漕之路既通,然後盡力於開墾,廣田積穀,漸爲徙者之資。如此,賊見亡徵,勢必遠竄。
如其迷逆不化,復欲送死,南北諸軍,風馳電赴,若身手之救痛癢,率然之應首尾。山陵既固,中夏小康。陛下且端委紫極,增修德政,躬行漢文簡樸之至,去小惠,節遊費,審官人,練甲兵,以養世滅寇爲先。
十年行之,無始隳廢,則貧者殖其財,怯者充其勇;人之天德,赴死如歸。以此致政,猶運諸掌握。何故舍百勝之長理,舉天下而一擲哉!陛下春秋方富,溫克壯其猷,君臣相與,弘養德業,括囊元吉,豈不快乎!
今溫唱高議,聖朝互同。臣以輕微,獨獻管見。出言之難,實在今日。而臣區區必聞天聽者,切以無諱之朝,狂瞽進說,芻蕘之謀,聖賢所察。所以不勝至憂,觸冒幹陳。
若陛下垂神,溫少留意,豈非屈於一人,而允億兆之願哉!如以幹忤罪大,欲加顯戮,使丹誠上達,退受邢誅,雖沒泉壤屍且不朽。’
讀罷,我不禁讚道:“好一句‘舍安樂之國,適習亂之鄉,出必安之地,就累卵之危’,聽說阿舅雖極恨此諫,卻獨獨愛此言。不想我大晉人才濟濟,卻唯長樂侯一人之言行堪比諸葛孔明‘舌戰羣窮’也。”
“胡言,呵呵。”
父親笑笑,忽然眉目又輕微蹙了起來。
我問:“父親可有心事?”
他道:“確是如此。”
“父親不妨說出來,好讓福兒爲您分憂。”我輕輕地爲父親捶着雙肩。
父親想了想,說:“也好,福兒一直都很聰慧,說不定你可以幫父親分析一番。前幾日,揚州刺史王述書信於我,他以爲,桓公諫遷都此舉,只不過是在藉機查看朝中各人到底是怎樣看待他的。桓公故意再次說出當年衆人都不允的諫議,就是想看看已時隔幾載,大家對他的戒心是不是還那樣大。
所以,王刺史建議我,或許應該再拖上一段時日,然後再爲他加些虛職,朝廷示他以虛弱,實則是麻痹於他。若他最後還是不放棄北遷,那麼我們再從長計議。”
說完,父親不再言語,等我來說。
細想片刻,我道:“王刺史之言論,確有可能。阿舅雖說是兵權在握,可也算不上是權傾朝野。畢竟,父親您可壓制於他。再說,若是任他桓氏一族掌權,其他高族子弟必然也是不肯的。或許他們會自成一派,或許他們會選擇忠心保皇,但無論怎樣,他們絕不會坐視桓家掌權而不問不顧的。
福兒以爲,王刺史乃太原王氏之人,此族雖於永嘉年大亂之後末落了二十載,現下的名望,卻也算是不可小覷之氏族。今上的皇后是王刺史的族人,他的兒子王坦之中郎初入仕時還是由您保舉的。雖然因當年您的正妃離逝一事兩族曾有過嫌隙,但若您以幫助、擡高此族在朝中的影響力爲籌碼,王刺史肯定會與您結成一派來抵制桓家勢力的。
而且,他此番不先上奏朝廷反而私下書信與您,並不見得他是怕了阿舅的,否則前一段時日他也不敢要王坦之中郎去拒絕阿舅爲華姜請婚於其孫王愷了。在我看來,他這封書信,正是他欲與您聯盟的信號。”
言畢,我心中忐忑,述說之時雖無顧忌,但此時說完了,又唯恐自己說的話語中有何的差錯,怕引來父親的不滿。
父親驚訝極了,說話說的極不利落,問:“福兒。。。。是如何懂得。。。。懂得,這麼許多?竟絲毫不讓朝堂上的大臣!”
我見父親沒有責怪、反倒誇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說:“應該,都算是先生的功勞。是他教導過我,該怎樣分析朝事。”
父親大悟,說:“哦,也是,也是,我竟忘了子然。他守孝一年多了,不知道如今可好?”
我道:“成婚之日,先生好似來了建康,託人給了我一封信,祝賀我成婚。信中,先生言說自己一切都好。”
父親欣慰地點點頭,說:“如此。”
我道:“福兒有一事不明,還請父親爲我解惑。”
“你說。”
“您與阿舅是友人,卻有各自需要維護的家族與利益。您欣賞仲道,沒有因爲他是阿舅的兒子不允我嫁於他。可是,福兒想知道,在您的心裡,到底是怎麼看待阿舅的。你們初識時,應只是單純的友人吧?”
父親沉默了,一人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回憶良久,他才道:“十六年前,我初入朝執政。當時,何文穆離世,是褚太后的父親褚裒將軍極力在衆臣面前推薦我的。呵呵,那時,我的正妃王氏與你的道生哥哥新喪,整日裡我除了把自己灌醉,就沒有什麼事可以做了。
褚將軍到我府裡遊說,我起初皆是推辭,想要四哥替我入朝,可他向來不喜舞文弄墨便也不願意。到了後來,許多大臣也來遊說我,我沒了法子,只得進宮執政,與新拜爲司徒的蔡謨一起商榷、批示朝事。那一年,是永和三年。
在那之前,元子在朝裡早已有盛名,因爲他自接替了成帝舅家庾氏接管荊州事務後便一直上疏要求朝廷准許他西征。世人都道,那個身爲明帝之婿、都督荊州軍務、兼任荊州刺史的男子是一個頗有野心的將才。
不過,我平生第一次見到元子確是在我主政之前,是成帝駕崩那一年。元子和南康公主由荊州江陵趕回建康來參加葬禮。只是那樣隨便的走過,他的英武之氣便要人不敢正視了。但當時的我年輕氣盛,不明白爲何這個與我同歲的男子竟會如此的不凡,不理解其他的人爲何要如此高看於他。
我於是便故意囂張地盯着他看,呵,注意到我挑釁的眼神之後,他沒有害怕或者不耐,他只是走到我的身前,問我可是有話要與自己說。他的態度,不卑不亢,讓我徒生一種挫敗感,頓覺自己矮了他許多。
主政後那一年的冬日裡,朝廷終於允了他的諫議,準他帶軍西征成漢。其實,沒有任何人知道,爲防他西征後佔據西蜀自立爲王,我與太后、褚將軍、蔡司徒定了一條計策,若他真有叛亂之舉,便會命四哥直接帶軍直入西蜀,趁他還未站穩跟腳之時誅滅。
不過,第二年他勝後,卻沒有自立爲王,而是風光凱旋迴朝,人們皆開始對這個兵子出身的人刮目相看了。但是,他卻趁勢又奪得了梁州等地的兵權,彼時,江州有部分地域也皆爲他的部署在經營。
那個時候,我認定,若要打消他與日俱增的聲望,則必須由我們的人來一次戰爭上的勝利。而最好的辦法,便是北伐,收復失地!可以不奪回任何的失地,甚至哪怕只是給那些蠻族一次狠狠的警告,也可壯大聲威,並可要元子對我們心生畏懼。
永和五年,石虎新死,其朝臣奪權、大亂,元子自江陵出兵安陸,言說要趁趙國大亂之際北伐。朝廷大震,不敢應下,生怕他再贏得聲望與更多的兵權。當時,褚裒將軍坐鎮徐州京口,他立刻上疏朝廷請求允許自己帶軍北伐趙國。
我喜不自勝,想着他聰慧、計多,再配以精兵良將,定然會打一場勝仗,於是痛快允諾了。不想,褚將軍被趙將李農打敗,然後退兵廣陵,四月後鬱鬱而終。想來,總是我愧對於他。若沒有輕易允了他的上奏,或許便沒有那場敗仗了。老將軍也不會鬱鬱而終了。。。。。。”
我暗暗想,勝敗之事,戰場故事,若死的那個人不是太后的父親,那麼,父親一定是不會覺得愧疚的。
“。。。。。其後,殷浩-------殷淵源成爲我派堅持北伐之人,他與我也是好友,我們常在一起手談、清談。他雖未曾帶過兵,但卻熟讀兵書,明瞭調兵遣將之妙策。
永和七年的冬日裡,元子自江陵出兵武昌,又言說要北伐。吏部尚書王彪之對我說,元子早有野心,無端數次請命北伐,無非是要耗空朝廷的兵力、糧草爲他奪得疆土,日後朝廷空虛之時,他手中握有荊州等地的強兵,若要逼宮,自是易如反掌。
於是,我用撫軍將軍的司馬高崧替我寫下的信致於元子,信中道朝廷無力北伐,並暗指他有逼宮之心。他竟會親至建康向我告罪,惶恐不已。
那成了我與他第二次的正式見面,其後,我們成爲了友人。
怎麼說呢?其實是因爲他那日說的一些我明知是假話的話語。我也知道自己被騙了,卻還是願意接受了他這個友人。他說我們必須北伐,他說是爲了大晉,他說他可以成功地爲咱們司馬家收復失地,只要朝廷給他足夠多的精兵良將。
其實,全是因爲在那個時候我心中對權勢也有了渴望,纔會不自覺地同意他所有的言論。我對他,有敬佩、有欣賞、有防範、有抵制。
後來淵源北伐失利,元子極力上奏廢他爲庶人。其實那並不能算是淵源的錯,誰能想到那該死的姚襄會突然反叛呢?我卻力壓衆意,贊同於元子,將淵源貶謫爲了庶人。我只是想要拉攏元子,爲了他可以幫我。
我始終記得,淵源離開建康去信安郡的那一日,我去送他。像個瘋子似的,他大笑不止,說自己是敗於一個人的野心和另一個人的天真。福兒,記不記得你幼時父親有次醉酒,心情不好,差點失手打了你?”
我想了想說:“好像,是有過。難不成,就是因爲殷浩?”
“是,那一日,淵源已被廢兩年了,他死在了信安。死前,他託人帶書信給我,要我看清元子,不要再被自己的天真給矇蔽了。
淵源的死,給了我極大的觸動。我開始審視,到底爲了權利,值不值得犧牲自己所擁有的友誼。結果,我知道自己錯了。是我,因慾望而害死了淵源。
我無心政事,總是稱病躲在會稽一地‘養病’,偶爾不得已會回來建康聽政。後來元子的兩次北伐皆成功了,我也說不清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便是拋去個人的私心,看到晉室的疆土能被奪回,我也是要開心的。可是,另一方面,我卻不停地猜測元子如此努力其實是在爲了他日後的‘大業’。就是因爲這樣,我分不清自己的心情。”
唏噓良久,我小心翼翼地問:“那麼,您將我嫁去桓家,除了對仲道的欣賞,有沒有,拉攏阿舅的意思?要他日後能因着與咱們司馬家這層姻親的關係,減緩或者拋棄對大晉江山的覬覦。”
父親苦笑,說:“嫁你去桓家,只是因爲我欣賞桓仲道。元子的野心,不會因爲這曾姻親關係而減少的。莫忘了,南康公主也是司馬家的女兒,可看起來,她也沒有起到任何的作用。
其
實,當年她會嫁給元子,也只是因爲公主的舅父庾翼十分欣賞元子。誰又能想得到,當初宣城裡那一個無權無勢的少年,會成爲今日威震朝野的國之棟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