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有些涼,我愛這涼涼的風,有雪花飄下來,太調皮了,鑽進我的毛領子,滑進我的脖子裡,被我的體溫捂化,雪白的狐狸毛領被這雪花瓣兒沾溼了,月光如水,溫柔地貼在我的臉頰上。
我擡手,輕拍了一下自己的雙頰,腦子裡浮現出一張漂亮的女人的面孔來,她說,我太瘦了,要養胖一些纔好。
她愛煮東西給我吃,香甜的東西,暖了我的胃,我的心,我的肚腸,我的五臟六腑,讓我心甘情願地爲她而迷醉。
她是陶伊?
不,她是我的孃親!秦箏!
世間最漂亮的女人,不是陶伊,是秦箏,我的孃親!她臨去的時候,也是帶着微笑的,緊緊地擁抱着我,吻着我,告訴我說:
“羽兒,娘只是回去了,你要好好地吃飯,睡覺,然後……快快長大!”
那夜,也有這樣溫柔的月色。
只是,她的際遇卻並不溫柔。
我看着她被一道道符紙擊中,我哭不出來,也不怕,只是躲在門後面,怔怔地看着,聽着,想着。
爲什麼,她會這樣呢?就那樣微笑着,無聲無息地化成了一縷青煙,不見了。
我的童年,是在冷漠和譏笑中度過的。
他們譏笑我,不過,他們都死了!我怎麼可能允許他們用那樣譏笑的談論我的孃親,世間最漂亮的女人?
我知道,我現在的表情一定很陰冷,這陰冷從來只隱藏在我的五彩琉璃眸之下。
雪更大了。
有人在船艙裡輕喚我的名字:
“沐羽,進來吧。”
這個人,從來不喚我十一,她叫我沐羽。
她也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左曉嬋,她,是王兄的賢妃。她和所有的女人都不同,進了宮,不爭寵,也不願意停留在宮中,只是安靜地準備着自己明天要走的路。
這條路,便是要跟隨我修道。
她說,她要拜我爲師,可是,她卻不肯叫我師傅。
她也不愛笑,只是沉靜,沉靜地看着一切,她的行爲,永遠都是風輕雲淡般的優雅,舉手投足,都如同書裡描繪的一般,優美。
我不愛這樣的女子。
因爲,太規矩。
不過,我還是應了聲,我轉身,進了船艙。有人陪在身邊,總是好的。所以,我的府中有許許多多美麗的女子,她們都喜歡我,我知道。
我享受這種喜歡,不過,每過幾年,我便會換一批過來陪我,只是陪着我而已。
船艙裡暖和極了。
一盆溫暖的碳火正熊熊燃燒着,左曉嬋在燙一壺酒,聽見我進來了,便用她那無比優雅、無無比規矩的聲音說道:
“沐羽也喝一杯麼?”
“好啊!”我脣揚,輕笑,盤腿坐了下去。
她擡起眼眸來,看了我一眼,便往杯中倒了一杯晶瑩的酒,輕聲說道:
“王后釀的酒,果然好喝。”
聽到這話,我又驕傲地笑了,陶伊——是我在世間,第二喜歡的女人!我喜歡她,因爲,她是陶伊,一隻勇敢而固執的小梅妖。
她釀的酒,我和王兄總是一人一半,從不厚此薄彼,我知道,她也欣賞我,疼惜我,不過,也僅此而已了。
世間上,沒人能取代王兄,便是阿碧,也不能!
我很奇怪,那是種什麼樣的感情呢?他們在天火中緊緊相擁的時候,那是種什麼感覺呢?我站在天火外面,那火焰騰騰,她和他,擁吻!
“沐羽,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呢?不要告訴我,真的是樹林偶遇!”
左曉嬋端起酒杯來,她是左手端杯,右手的彩袖遮擋,然後輕一仰頭,卻也只小抿一口,一杯酒,她總要喝上許久,而且臉頰上也從不爲這酒而染上色彩。
哦,對了,左曉嬋愛穿彩色的衣裙,她的上衣總是素色的,或是青色,或是白色,或是粉色,下襬的裙,卻總是五彩,咦,和我的五彩琉璃眸的顏色是一樣的。
所以,我下意識地纔會願意收她爲徒吧?反正陶伊那女人,只要愛情,不要學本事,當然,她也不需要學什麼本事了,我孃親那顆狐珠,是天地間的至厲法寶,足以讓她把王兄打趴下,到時候,可能是王兄又來要我給他治傷了,說不定再討點制服她的法寶去呢?我應該給他什麼法寶?再給她什麼法寶?他和她打來打去,會不會很好玩?
一面如此想,我玩心便頓起,左曉嬋不是永遠一副鎮定的模樣麼?若她害羞,或者憤怒,生氣又會是什麼模樣?
“他們麼?”
我沉吟了一下,往軟墊上歪了下去,伸手,解開了我的披風的帶子,又拉開了腰帶,露上出我裡面白色的錦衣來,脖頸,有優美的弧度,長髮,在我肩頭散開,柔軟如海藻。
我像我的孃親,不是極俊朗的那樣,卻是極具氣勢的那個,我的優點我明白。
可是,左曉嬋只淡淡地掃了我一眼,便又重複起她喝酒的姿勢來了。五彩的琉璃光在我的眼中慢慢流轉了起來,一片瀲灩。
也對,龍皓焱,那般威武的男人,她也不動心,可能,她也不喜歡男人,喜歡女人也說不定?
我沉吟了一下,慢慢開口:
“他們,王兄毒發,在河邊遇到了浣衣的陶伊,便讓榮延把她打暈了拉到了洞中,然後,你明白,男人女人的那樣事,他強迫陶伊完成了……”
我斜過了眼眸,看着她,她進宮三年多,卻並未和他有過一次夫妻之事,不止是她,滿宮女人,沒人能碰到龍皓焱的衣袖,之前是他不願意,後來是灰灰太兇巴巴,所以,她聽到這樣的話,應該羞澀纔對。
很快,我失望了,她石頭一樣,只聽着,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有些惡意起來,這樣的雪夜,只有漿划動着河水嘩啦啦地響,沒有一點樂趣,她不彈琴,不唱歌,不吟詩,什麼也不坐,呆巴巴地一口接一口喝酒。
這樣的徒兒……不如陶伊一半有趣!
我又開始想陶伊了,自從認識了她,我想她的時候,遠遠超過想我的孃親。
她那樣的溫柔,溫柔地看着我,眉目如畫,肌膚如瓷,長髮上有令我陶醉的香氣,生氣的時候,便會漲紅了臉頰,跺腳,扭頭就走,還會哭,會恨恨地對我說:
“你是王爺,爲何欺負我一個小女子?”
她還會爲我做看上去很醜,卻穿着很舒適的黑布鞋,會做好吃的飯菜,會用樹葉吹起最美妙的樂聲,會怕我生氣,怕我不理她,怕這怕那……卻唯獨不怕、不怕我對她有任何不理智的行爲。陶伊呵,太信任我,反倒讓我惱火,我應該壞一點,趁着她和王兄有危機的時候,把她奪過來,帶着她天涯海角,策馬江湖,有那樣有趣的女人陪着,快哉,快哉也!
我不知道,我並不是在想,而是在慢慢地述說。
左曉嬋靜靜地聽着,壺中的酒不知不覺便去了大半,我也累了,輕輕地闔上了眼睛,輕輕地呼吸,輕輕地回憶。
回憶我的往昔。
歲月,我從未擔憂過歲月,我不會老,那兩個人也不會。
只是,若歲月太漫長了,他二人一直那樣肉麻,我怎麼辦?我又有些煩躁了起來,翻了個身,背對着了左曉嬋,我討厭有人看到我不高興的時候,只是,我現在不能把她丟下水去,水太涼,會淹死、凍死她,我還沒有那樣地不憐香惜玉。
儘管,我的雙手其實沾了太多的血。
有一個秘密,我從未對任何人說過。城外那些道士,全是我殺的!我讓他們快快滾,他們卻諷刺我是狐妖的兒子,說要像打死我孃親一般,打死我!
真是狗膽包天!
我七歲入道,十四歲便學了滿身的本事,加之我孃親遺傳給我的天賜稟賦,他們也想跟我作對?可能,他和她都知道了吧,只是,不提。
陶伊說,十一,你真的很難懂,我看不懂你。
可是,陶伊,我不想你看懂我,你看不懂,就會時常想,你時常想,你的心裡就永遠有一個位置是給我的,不管這位置是什麼!
是不是,有些酸?
那又如何呢?這就是我最最真實的想法。
我是狐妖的兒子,我喜歡了一個小妖精,可惜小妖精喜歡我的王兄,世間我最不願意傷害的人!
砰砰砰……
我的心,又猛地加速跳動了幾下。
是他們在想我麼?
龍老大現在也有些酸溜溜的,總是讓小白雀來消息給我,讓我早早回去,說他……掛念我!
牽掛……
我喜歡這個詞兒!
我,也牽掛他們!我的兄長,我的嫂嫂。
姻緣,真是件奇妙的東西,我的心又漸漸安靜了下來,一牀軟被蓋在了我的身上。
我聞到了,左曉嬋身上那規規矩矩的香味,明兒,我要告訴她,不要用這樣規矩的香了,我討厭這香味,我喜歡那種活潑些的,比如薔薇花的香味。
船靠岸。
青州府。
雪仍在下,小鎮的碼頭很清冷,只有我這一艘船孤零零地泊着。
彎腰,鑽出了船艙,整了整衣衫,戴上了斗篷上的帽子,略提了衣袍的下襬,沿着已經結了冰的臺階上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