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有些凝重,高嶽也唏噓一番,不曉得說什麼好,又不知安慰什麼。正兩下沉默了時候,有腳步聲直直的走了過來,近了才發覺是位年輕男子。
“雲娘,爲何在這裡枯坐,我來敬你一杯……哎?怎麼,你可是哭過?”
那男子本來笑意盈盈,端着杯酒,瀟灑從容的踱了過來,直接來到了雲孃的案几前,彎腰正要再奉上敬辭,卻發現雲娘神色不對,那男子一愣,有些狐疑地直起腰來。
“沒什麼……楊公子,多謝你,你且請回吧。”
雲娘鎮定了下情緒,仰起螓首,勉強一笑,只是平昔嬌美絕倫的面上,很是蒼白。
見雲娘此般嬌怯柔弱的樣子,那男子更是生出了心疼的愛憐,還哪裡肯走。他搖搖頭,驚疑瞪視的目光左看右看,最後停在了高嶽身上。
“可是此人對你做了什麼冒犯的事?”男子目光如釘,死死地盯在高嶽臉上不挪開,口中卻向雲娘問道。
“不是的。你不要這般亂猜,你且回去吧,我想靜一靜。”
那男子瞪着高嶽,哼了幾哼,才終於將目光又重移到了雲娘身上:“既如此,雲娘可隨我同去,我那邊席位寬大,比此處要好得多,也沒有這般來歷不明的人在旁邊叨擾。”
雲娘不願隨他同去,那男子卻一再盛情相邀,雖然沒有什麼無禮用強之處,但必欲要雲娘答允自己,一同離開。雲娘婉拒幾次未果後,頗顯爲難,竟不自覺的望向高嶽,目中似有求助之意,那男子和高嶽登時都垮下臉來。
高嶽面沉似鐵。他看出了那男子對雲娘毫不掩飾的的愛慕,莫名其妙心中就隱隱有些不舒服,如今聽那人竟然出口傷人譏諷於己,又對雲娘一再強人所難,當下便再難抑制不忿。
“人家既然不願,你還是不要強迫的好。”
高嶽端坐不動,擡起面無表情的臉,目光如電,直刺那男子的雙眼。那男子哼了一聲,索性走到高嶽身前,居高臨下睨着道:“哪裡來的無名之卒?這般不知禮數!你可知我是誰?”
“不知道。”
雲娘捕捉到了氣氛陡然變得有些尖銳,又怕鬧出波折來,忙湊過來對高嶽低聲勸道:“此乃當朝五兵尚書楊公的長孫楊玉,公子你還是算了……”
五兵尚書,類似如今的國防部長,乃是當時正三品的高官,也算朝廷中樞內,屈指可數的大員。那楊玉傲然道:“更且我的叔祖,說出來嚇死你,乃是先丞相文長公!我楊家公卿滿門,朝廷重臣,你有幾個膽子,竟然對我言出不遜?”
文長公,指的是楊駿楊文長。楊駿乃是晉武帝時期的權臣,其女兒是晉武帝的皇后,楊駿以外戚的身份,受到晉武帝的寵信並准予
參與朝政,後來漸至權傾朝野。晉武帝病重彌留時,楊駿封鎖宮門,私改遺旨,自封爲太尉、太子太傅、都督中外諸軍事、侍中、錄尚書事,獨霸朝綱,等同攝政王。
晉武帝駕崩後,楊駿一時隻手遮天。但楊駿爲人嚴酷且剛愎自用,不納良言,遍樹親黨,疏遠宗室,貶斥良臣。最終導致晉惠帝皇后賈氏政變,隨後身死族滅,更且直接引發了八王之亂,說他是引發晉朝國祚傾覆的始作俑者,也並不算冤枉。
聽楊玉趾高氣昂,高嶽依舊端坐未動,只冷哼一聲直截了當道:“國朝之亂,禍啓楊氏!爾身爲楊門子孫,正應改邪歸正,自省自警,奈何不思教訓,仍然這般囂狂如故?”
高嶽讀史,對一統華夏本應國祚綿長的西晉,享國不過五十年便猝然而亡,感到很是可惜,對楊駿這種不學無術徒恃外戚身份,就敢盜取名*器禍國殃民的蠹臣,更是反感。如今聽說這楊玉竟是那等禍國奸人之後,還妄自尊大毫無收斂,哪裡還會給上好臉色,登時就直言以斥,誰管你什麼五兵尚書六兵尚書的。
楊玉勃然大怒。他的祖父楊騅,乃是楊駿的堂兄,楊駿被誅殺時,楊騅正在長安供職,逃過一劫。後來時局變動,至司馬鄴即位,念及畢竟曾是重臣之兄,又朝廷草創亟需用人,且楊騅性情相對平和也不似楊駿那般尖刻跋扈,便就既往不咎,還任楊騅做了五兵尚書,也算是長安城中的名門。
時過境遷,連八王都已化塵化土,當年楊駿禍亂朝廷的事,也慢慢不被人所提及。楊騅一家子弟在長安,又漸漸以望族自居,自覺家門厚重資歷甚高。
如今竟然被高嶽這不知身份的年輕小子,毫不客氣的提起,還直言以斥,譬如曾經有過不光彩的過往,像瘡疤般被當面揭開,不由人不惱羞成怒。
“可惡小賊!你辱我家門,我豈能與你善罷甘休?”楊玉紫漲了麪皮,咬牙切齒探出胳膊便要來揪住高嶽的胸口。高嶽動也不動,右手一擋一推間,那楊玉已然重心不穩跌坐在地。
雷七指和周盤龍,登時刷的站起,一左一右站到了高嶽身前,怒目而視。那楊玉高幹之後,自命風流倜儻,眼下在雲娘面前這邊失了顏面,也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虧,當即一骨碌爬起身,只雙目噴火道:“怪道小賊敢這般放肆,原來是仗着帶了兩隻野狗!好賊子,你等着。”說着,他回身往遠處招呼了幾聲,須臾便有七八個壯實的家丁涌了上來,將高嶽三人團團圍住。
雲娘慌了神。眼看兩邊就要一言不合開打。但當下是什麼場合?皇帝當殿賜宴,朝野皆慶,哪裡容人在駕前放肆?且動起手來,多半就要有人流血受傷,這位公子還不曉得什麼身份,但看他坐在殿末,總不過是個年輕小官,
甚至可能連官身都沒有,只不過是哪位朝中小臣的子侄,今番衝撞了楊玉,怎麼還有好果子吃!
萬一,或者萬一當着皇帝的面,竟然鬧出了人命來,她雲娘也逃不得干係,畢竟這場矛盾也多半因她而起。雲娘花容失色,也不顧會不會再引來更多的目光,急忙站起身來,對着楊玉低聲求告道:“楊公子,你不要這樣。萬一驚了聖駕,如何是好。這位公子,也是無心冒犯,你不要再計較了,好不好?”
意中人放下身姿來哀求,給了楊玉莫大的刺激。望着雲娘那水汪汪哀慼戚的美眸,楊玉興奮無比,一股得意的狂態涌了上來。
“陛下便就曉得,看我祖父面上也不會責怪於我。雲娘,這不關你的事,你且安坐便是。這個小賊,不曉得如何做人,我便教他一教,讓他也曉得日後什麼話不該說,什麼人不該得罪。你放心,我不會要他的性命,最多打斷他一條腿,略做懲戒罷了。”
“再說畢竟陛下在上頭,我總還是有些分寸的。”說着,他又衝着高嶽將手指一戳,“小賊,等會散席,你有膽子就別走,哼哼,怎麼不說話,現在知道怕了?你今番便是磕頭認錯,小爺我也不會輕易放過你。”
很多人停下了杯箸,齊刷刷的望過來。雲娘緊張焦急,只是苦苦低聲勸告,還偏過頭來,對高嶽頻頻搖首,示意高嶽不要跟楊玉出殿。周盤龍見高嶽仍未出聲,也一言不發,面無表情的盯着楊玉。口舌之爭不是他擅長,也不屑和楊玉這種外強中乾的公子哥鬥嘴。周盤龍不吭聲倒不是有哪門子顧慮,純粹是因爲見高嶽沒有什麼明顯指示,故而他便暫且蓄勢隱忍,冷眼旁觀。
雷七指畢竟是經年馬匪,在高嶽手下倒是收斂的很,但遇人挑釁便立時來了勁。他囂狂鬥狠之意頓起,冷笑道:“小子,如果你非要挑事,我真心勸你最好再多喊些人來,免得等會又說老子欺負你。”
楊玉怒不可遏。直覺告訴他,這三人是在打腫臉充胖子死撐,是當着雲孃的面,不好服軟認輸罷了,如此可惡!乾脆現在就手腳麻利的拖出去,擄到僻靜角落活活打死了事。
正要有所行動的時候,一個聲音由遠及近傳了過來。
“何事如此喧譁?”
衆人扭頭一看,竟然是皇帝司馬鄴親自前來,身後還有麴允索琳等一干重臣如星捧月。楊玉便暫且顧不上尋仇,趕忙跪倒三呼萬歲,這邊雲娘及高嶽等,也照例參拜一番。
“陛下,微臣方纔來敬嵇姑娘酒,誰知這小……此人竟然無故出口傷人,辱我家門。微臣與他好言好語,他卻出手將微臣推倒在地。微臣實在氣不過,這纔出言爭論,卻驚了聖駕,請陛下寬恕,並且治此人大不敬之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