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處八角亭建在假山之上,哪怕眼下是深秋時節,那一株梧桐葉片已然泛黃,卻還不曾落盡,瞧着仍有幾分鬱郁,可見青翠時的蒼鬱。敏君看了看那梧桐,沒說什麼就徑自隨着段菱珍、蘇芸兩個拾階而上。兩側滿眼都是新翠,各色奇草仙藤穿石垂蔓,或是經了霜,竟是越發得蒼翠累垂,異香撲鼻,及至到了頂上,忽有一點新雪般的藤蔓從綠雲之中綻開,擡頭看去,竟是數株藤本月季垂蔓盤桓而下。細碎而宛然,零星點綴其上。
“段姐姐,蘇姐姐越發善自珍重,輕易不出門一步,不過一點點路,竟也許久方來。”就在敏君凝視藤本月季的花姿之時,忽然一陣香風襲來,那原坐在亭中的兩個女子已然特特過來相迎了。待得敏君聽到話音轉過頭的時候,那說話的少女便瞧了她一眼,眼裡閃過些異彩,輕聲道:“這位小姑娘又是哪家的?瞧着倒有幾分眼緣。”
段菱珍方想要開口介紹,另一側的紅衣少女打量了敏君幾眼,忽然插口道:“咦,段姐姐與蘇姐姐倒也罷了,難道連江姐姐都認得她不成?”她原站在口中所說的江姐姐之後,敏君並不曾看得她的相貌,此時她探出頭後仔細一看,倒是吃了一驚——竟不是旁人,而是先前百花宴之中那頭一個出彩的少女朱欣!
聽了朱欣這般話,又瞧着敏君頗有些驚訝夾雜着恍然的神色,段菱珍等人自然猜出這兩人許是哪裡見過面的。江晏笑了笑,沒有在再出口說什麼,只是眼神若有若無地在段菱珍與蘇芸兩人身上轉了一圈。蘇芸看到她的眼神,抿了抿脣角,微微垂眼不說話了。
看到幾個人的神色舉止,段菱珍的眼神微微暗沉了一點,但很快就是恢復笑吟吟的神色。接着朱欣的話道:“只怕江妹妹是不曉得的,不過聽着朱妹妹的話,你倒彷彿認得她一般。”
“自然認得。”不等敏君開口,那朱欣已然笑着往前走了兩步,伸出手摸了摸敏君的頭,眉眼彎彎,臉頰露出深深的笑渦來:“我可是聽瓊丫頭說了呢。美人如玉劍如虹,這可是你說的?”她微微側過臉,晶瑩剔透的肌膚透着淡淡的粉色,對着敏君促狹地眨了眨眼睛。
敏君彷彿有些侷促地看了看段菱珍與蘇芸,又露出幾分遲疑地往朱欣與江晏兩人看了去,心裡一番盤算後,方略微漲紅了臉,低頭垂目地咕噥道:“我不過一時晃了神,脫口說的,並不是有心輕慢。”
這話一說,原各有心思的四人都是愣了一愣,半晌後,段菱珍抿了抿脣角輕笑起來,而後蘇芸也側過臉露出一個無聲的微笑,江晏掩住嘴呵呵笑着。眼裡卻透着一些興味,至於朱欣,她已然眉眼飛揚地大笑起來。
聽得這些笑聲,敏雖卻一絲臉色都不變,心裡頭將先前看到的回想了一番,便漸漸有了一點底兒。雖然她並不覺得也不願多想自己與蘇瑾有什麼這個那個的,但不論是孟氏,還是馮嫺,甚至蘇瑾,都提過一兩句這方面的事情。
也是因此,在開始疑惑爲何這段菱珍、蘇芸會特特過來尋她說話——在她看來,若真個爲了蔣怡或是馮嫺的幾句話引來的,結交之心只怕少得可憐,多半是因爲不滿而生出來的警惕與戒備,經過些許溫情話語下暫停又翻涌的波折後,她終於有了一點模糊的想法。
其實也不算十分難以猜測,比照一下徐家現在的狀況,就可以知道,一個出嫁了的女子在大宅院裡生存,頭一個靠的是自個相公子女,第二個緊要的是婆婆,第三個便是妯娌,至於公公叔伯兄弟之類的一般是沒什麼妨礙干係的。眼下的段菱珍,就是想要在這第三樣上頭做一點什麼吧。
敏君心知這也是難免的事情,若是自個也多半會做一點了解,但下意識還是有些厭煩這樣的手段心計——畢竟,耍猴人人都是樂得看的,可要被人當做猴兒耍,會有誰樂意的?因着如此。待得這一番思量清楚後,她便略略往前走了兩步,故意憋紅了臉,眼前微微泛紅着道:“我真不是故意的。”
“小傻瓜,你不是故意的,方纔好啊。”朱欣聽了這話,倒是頭一個收斂了笑意,湊到敏君的面前,一張略圓的臉上帶着善意與歡快:“唔,以後得了空,你到我家裡來,我舞劍與你看好不好?”
“什麼小傻瓜!你就比我大一點點而已!”敏君看着她笑意盈盈的臉,心裡一暖,倒是覺得這個朱欣不論心裡頭有沒有成算,但性子卻是真摯的,只怕在這裡也就她一個對自己的企圖最少。由此,敏君也樂意多與她說幾句話,立時便略略鼓着腮班子,彷彿有些生氣的嚷出了一句。可不等朱欣回話,她又帶着一點心不甘情不願的憂鬱,悄悄湊過來道:“比上次還漂亮,還好看?”
這欲擒故縱的一句話,便如當初楚留香對着笑問人美還是花美的姑娘。先說了一句花美,再道了一句人更美一般,讓聽的人說不出的快慰舒坦。自然,這樣的效果,除卻一點說話的技巧與真摯外,更主要是說話的人——風流倜儻秀逸靈動的楚留香說出這樣的話,自然比大衆臉的敦厚男人說出的更讓人歡喜,敏君這樣半懂不懂的小女孩說出的話,也就比成年知事的姑娘說出來的更真誠無僞。
由此,朱欣對於敏君越發得多了好感,她雖被教導地極好。禮數週全,但自小就是受盡了寵溺嬌慣,也多有些愛如何就如何的性子。此時,覺得這個只比自個小三四歲的敏君說話討喜,容貌也好,自然越發的高興,只與段菱珍仨人說了兩三句話,就尋了個由頭,拉着敏君到一側去玩,一邊還道:“段姐姐她們最是喜歡說話,你和我只有聽的份。雖然那故事有些可惜,但日後有的是機會聽,你喜歡我舞劍,我現在就給你瞧好看的。”
聽到這話,饒是敏君,也不由得一愣,但看到段菱珍三人也沒對此說半個字,再想一想先前的情況,心裡便有幾分猜測這個朱欣的出身不凡。不過,朱欣再是不凡,與自己也沒什麼關係,跟着朱欣隨意說話看景,也比和另外三個說一句話動一動手也得思量來得強。如斯的念頭一生出來,她便略略遲疑地看了段菱珍一眼,再轉頭看向朱欣,猶豫着道:“段姐姐,我……”
“你們兩個年齡相近,要說要頑自然也合得來的,說來還是我沒多想就拉了你過來。若非有個朱欣,只怕你坐在這裡聽我們說東加長西家短的,必定難熬。”段菱珍此時已然將心裡頭那些瑣碎收攏起來,伸出手掠了掠髮絲,脣角便漾出笑意來。
見她這麼說,敏君也就露出笑容,與段菱珍、蘇芸、江晏說了兩句話,便隨着已然有些不耐煩的朱欣,一併向着右側一條小徑走去。
“你瞧着這園子如何?”朱欣臉上帶笑。走了幾步路左右看着沒有什麼打眼的東西,便隨口問了一句。
敏君感覺到背後的段菱珍三人仍舊盯着自個,心裡微冷,但面上卻是一片暖暖的笑,尋思一會便挑了個話題道:“自然是好的。雖然先前不過走了一點地方,不過這麼個時節,也處處綠意,遍地可見繁花似錦,想來着這籌劃園子的人,必定是心中有丘壑的。”
“若你問了旁個,我許是不曉得,但這一樁事兒,你若問了旁人,必定是有八九十不曉得的。”聽敏君提及這個,那朱欣臉上露出幾分得意的笑,一雙眼睛眨了眨,雖然還未脫稚氣,卻已然透出一股子大叢牡丹花盛放時的嬌美來。這人總歸是視覺的動物,看到眼前這個按說比自己大一些,但實際上在自己心裡仍舊是個小姑娘的朱欣,敏君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捏一捏她白裡透紅的臉,幸好中途回過神,忙就轉了方向,只拉住朱欣的衣袖搖了搖,用這種渴求答案的舉動遮掩住自己方纔的心思。
朱欣登時心滿意足,一面抓住敏君的手,一面笑道:“這裡原是我姑姑的別院,一應都是她籌劃的。不過,照着她的話,也就是引水鑿池,撮土堆山,起樓設亭,種竹栽花,略作點綴,使四時有花,枯榮有依罷了。” 她雖如此說,但話裡仍舊透出一股歡喜,似是極得意自己姑姑的才幹。
看着這朱欣說談爽利,神色靈動自若,敏君也覺得她極爲可愛,原是個爽朗好往來的,當下也起了幾分相交與的心思,立時回道:“若非胸有成竹,當說不得這樣的話。旁的我也知道的不多,也沒空細細瞧,只前頭那一叢月季,當真別出意外又雅緻脫俗。先前一路慢慢拾階而上,滿眼蒼翠,雖極盡閒雅,卻總有一點不足,誰想竟有月季忽而如新雪翻涌而出,細碎婉轉,別出風致。”
朱欣聽了這樣的話,當下由不得停下步子,想了一想後,方纔微微皺眉道:“我記得你是徐家的姑娘?徐家、徐家,你可是有個姐妹喚作婉君的?”
“那原是二堂姐。”敏君見她忽然提起婉君,心下一轉,便有幾分猜測,先前在餘杭的時候,曾聽過婉君頗有才學,賈氏夫人的院子便是比照她籌劃的院落,這朱欣提及婉君,只怕也在這上頭了:“姐姐忽而提及堂姐,可是有什麼緣故?”
“哪裡有什麼緣故,只是姑姑曾是說及,說她也頗有幾分天資,心思靈巧。只是太過玲瓏,格局……”說到這裡,她們忽而聽到前頭啪嗒一聲,忙幾步上前看去,卻是個娟秀的丫鬟癱軟在地,再越過兩步,便是一個小廝半張臉都沾了血,正攤手攤腳倒在一邊。
敏君與朱欣兩人哪裡曉得會看到這樣的景象,正是呆愣當場,那邊就有一個比尋常柚子略大一點的玲瓏花石打着轉兒,順着道往下嘰裡咕嚕地滾落下去,在石階上滾出一條似有還無的血痕來。
最後,石頭落到了水裡,只發出一聲撲通,四下便寂靜無聲,唯有那丫鬟急促的呼吸聲,與沙沙的風聲。
敏君見那丫鬟雖然年齡不大,但也足有十七八,又不是嬌怯不勝的模樣,,再看看自己與朱欣,身量不高,長裙及地,披金戴銀,哪裡是能敵得過一個下了狠心的女人。沒有多想什麼,她就忍不住伸出手拽住朱欣的手,想着趁着那丫鬟神不守舍的時候,趕緊避開,再悄悄地尋人過來處置。
豈料,那朱欣卻不知道怎麼的,愣是站在那裡不動彈,敏君心下焦急,擡頭飛快地往她臉上掠過一眼,眼皮子嘴角都有些抽搐起來:那朱欣黑亮的大眼此時彷彿能放出光來,滿滿的都是驚喜與躍躍欲試的興奮。
默默地鬆開手,敏君撇過臉,心裡又是無奈,又是後悔:朱欣這樣的神色,不就是活脫脫當年武俠連續劇裡頭那些自覺武功天下第一滿心行俠仗義的路人甲炮灰已,自己可不是武俠小數裡頭的強人,沒那能耐拉扯,只是先前還真不該說什麼舞劍之類的事。
下意識將朱欣先提及舞劍的事情給忽略過去,敏君有些無奈地左右看了看,瞅見左側一處大玲瓏山石下拐出一條小道,雖然草木繁盛,但也隱約能看到先前走過的青石板鋪就的道路,她眼瞅着要開口說話的朱欣,立時有了決斷,輕輕拉了拉朱欣,見她回頭,方纔幾步退到那大玲瓏石的下面。
朱欣看着敏君飄忽不定,神色慌張,只當她心中懼怕,當下擺了擺手並不以爲意,轉頭就往那丫鬟走去。見她一前一後,從你真沒用的神色變爲興致沖沖,敏君登時憋了一肚子的氣,只將頭上那些累贅的首飾胡亂抓下塞在石頭下面,就忙將裙子拽着往山下跑去,一面跑,一面惱怒不已:這平白無故的忽而建了這樣的小山做什麼,這石階也忒多了些,落差有小,鋪得又大,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等等,不一而足。
一面跑下山,一面如此胡思亂想,她連着幾次都有些磕磕碰碰,只差點沒扭了腳,方纔收攏了心思,斂聲屏氣,心裡暗暗按着左右腳數數跑着,方纔安然到了下面的青石路上。
“姑、姑娘,您這是怎、怎麼了?”敏君還沒緩過氣擡頭,就有兩個丫鬟湊了上來,一個扶起她,一個幫着她理了理衣衫,滿臉都是詫異。
“快!快!”敏君連着吐了兩個快字,方纔擡起頭斷斷續續道:“那小山種着白月季花前面一點、”她說到這裡,頓了頓,又深深吸了一口氣,方纔緩過來道:“有個丫鬟砸死了人,朱欣姐姐她還在那裡!”
“什麼!朱姑娘竟還在那裡!”這裡原是朱欣的姑姑的別院,這兩個丫鬟哪怕沒見過朱欣,也是聽過的,一時也是慌了神,手足無措,忙要問清楚緣故,卻被敏君攔住了,她打量了兩個丫鬟一眼,就將裡頭穿戴好一些,瞧着嬌弱一點的丫鬟使喚過去喊人,再拉着另一個趕着重頭上山:“你趕緊去喊人,人越多越好,聲音越大越好,至於你,趕緊和我一同上山,這半日的功夫,還不曉得山上如何了。”
兩個丫鬟聽了這話,也無暇多想,忙就是一個跑去喊人,另一個扶着敏君往山上趕去。敏君深深吸了兩口氣,從她的手中掙脫出來,一面努力擡步向上,一面不停地喊道:“朱姑娘,朱姑娘……”
邊上的丫鬟見了,也是隨着她一併叫喊起來,這小山原就不大,這幾聲喊下去,若是亭子裡頭的段菱珍她們聽見了,許是會趕過來,那也是好的。只是,等着敏君重新看到那大玲瓏石,看到朱欣的時候,還是煞白了臉——那個娟秀的丫鬟臉上沾着血,胡亂揮着手中的金釵,神色癲狂,步步逼近。而另一側的已然不只是朱欣一個,還有個江晏也來了,只是她們兩人都是衣衫凌亂,釵橫珠落。朱欣右臂被劃開一道血痕,連着衣料都被劃開,雪白的胳膊上殷紅點點,煞是刺眼;而江晏的左手手背滿是鮮血,必定傷勢不淺。
邊上的丫鬟如何看過這樣的情景,當下只一眼,就尖叫起來。敏君看得那揮着金釵的丫鬟豁然轉過頭,一雙眼睛如同惡狼般散發出赤luo裸的殺意,當下眯了眯眼睛,伸出手就給那個不斷尖叫的丫鬟一巴掌,厲聲叱喝道:“叫什麼!下面人都趕上來了,你怕什麼!不中用的東西!”
她冷不丁地舉動,倒是讓那丫鬟愣了愣,立時有些清醒過來,再聽了那話,畏懼之心大起,倒將那癲狂與殺意壓下去了一點,就在這時候,一陣風吹過,傳來各種叫喚朱欣的聲音,瑣碎繁複,越發得大聲起來。
那個丫鬟原還有些不信,聽了一陣子後,再也不敢多留,當下看看敏君,再看看朱欣,揮着金釵往後倒退了七八步,見着她們都沒動彈,便忙如同一隻喪家之犬奔下山去。
眼瞅着那丫鬟沒了影子,敏君喘了兩口氣,只覺得雙腿發軟,眼前發昏,不等多想什麼,整個人便不由自主地癱倒在石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