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燈不甚明,只映照着鄭貴妃寢宮內投射出的燈光。楊天石在宮門一側侍衛着。一個太監端着一個木錦盒而來,楊天石攔住他。
“是魏公公吩咐,給貴妃娘娘送燕窩粥。”太監道。楊天石掀開錦盒蓋,裡面果然是一盞燕窩粥。楊天石蹲下身子,熟練地對太監搜身,然後站起說:“進去吧。”
太監端着錦盒,一步一步朝鄭貴妃寢宮裡走着,腳步發出“沓沓”的聲響。寢宮內,鄭貴妃斜倚在牀上,奶孃懷抱着三皇子朱由校在窗前溜達,神情有些不自然。
宮門口,楊天石側耳傾聽着“沓沓”之聲,似近又遠,好像不盡是剛剛進去的太監發出來的。他猛地仰起頭。大殿頂部,一個蒙面人輕輕地走動着,他腳步輕盈,始終與下面宮室中的太監保持同步。
楊天石輕輕地抽刀在手,他機敏地分辨着大殿頂部的聲音,腳尖輕輕一點,人已旋上了屋頂。房頂上空無一人。
寢宮內,太監端着錦盒,站立在外室門檻處稟告:“貴妃娘娘,燕窩粥好了。”
鄭貴妃示意奶孃:“小爺先給我,你把粥端過來。”
奶孃磨蹭着,鄭貴妃不滿地:“快點。”
“是。”奶孃把嬰兒抱到鄭貴妃懷中,走向門口,去接燕窩粥。
宮殿頂上,楊天石站立在屋檐邊緣,傾身朝下探望,地面上白色的方格紙窗投射的淡淡燈光映射出一個人影,楊天石縱身而下。
那人影——蒙面刺客呼啦一聲破窗而入。
寢宮內,剛剛接過燕窩粥的奶孃大驚失色,粥盞落地,發出迸裂的聲音。尚未離去的太監大叫一聲:“我的娘啊!”
鄭貴妃見有刺客,雖平日性情刁蠻,畢竟母性使然,她下意識地一個翻滾,將兒子死死護在身下。說時遲,那時快,蒙面劍客已來到鄭貴妃身前,他手起劍至,朝鄭貴妃的後背猛刺過去,一劍穿心。
楊天石已從窗破處躍入,但終究晚了一步。兩人在貴妃寢宮內交手廝殺,竟是難解難分。
牀榻上,鄭貴妃身下的小皇子露出了腦袋大哭,他使勁扭動着身子掙扎着……刺客見狀,大吼:“快動手!”他吼的人竟是那奶孃。楊天石悚然一驚。
只見那奶孃忽然拔出一把匕首,哆嗦着,朝小皇子慢慢捱過去。
刺客武功高強,楊天石分身無術,忽見那送粥的太監猶在門檻處抱頭哆嗦,便朝他大喊:“快攔住她!”不想早已嚇癱的太監身如篩糠,竟是站不起來。而奶孃此刻已經到了小皇子的腦袋前,雙手舉起了匕首……
嬰兒哇哇地哭着,眼睛可憐巴巴地望着奶孃。
“快動手!”與楊天石打得難解難分的蒙面劍客喊道。
奶孃手中的匕首舉在半空中,遲遲下不去,她哭喊着:“我……我下不了手啊……”
“快點!不然你我都沒命!”
奶孃閉上眼睛,再次將匕首舉起,朝小皇子刺去……剎那間,楊天石手中的飛刀扔了出去,“當”的一聲,火花迸閃,匕首掉在了地上。楊天石的肩膀同時受了刺客一劍。奶孃嚇得“啊啊”大叫,連退幾步。
刺客一怔,拔劍讚道“有種”,又朝楊天石刺來。楊天石無心戀戰,衝到牀邊,一手推開鄭貴妃身體,將小皇子“撈”入懷中,一個前空翻,後背重重落地,孩子安然無恙。
“你贏不了我!”楊天石虎目圓睜,朝刺客吼着。
刺客持劍再刺,他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寢宮外響起雜沓的腳步聲,嚇癱了的送粥太監似乎緩過勁兒來,喊道:“快來人啊!有刺客!有刺客!”蒙面刺客似乎對楊天石手下留情,他劍走偏鋒,刺向奶孃,而後拔劍躍起,飛出窗外……
奶孃應聲倒地。魏公公帶領太監、宮女們忽拉拉地進來了。宮女們嚇得“啊啊”驚叫起來。魏公公奔向楊天石:“刺客在哪兒?”
楊天石將小皇子往魏公公懷中一塞:“公公,審問奶孃!”他說時人已躍出窗外。魏公公將朱由校交到一個宮女懷裡,飛速奔到奶孃面前,眼露兇光:“說!誰派你來的!”
奶孃嘴角冒着血,神情恐怖地喃喃着:“皇后……皇后……”言迄而死。
魏公公用手試了試奶孃的鼻息,扭頭問道:“你們都聽到了?”
宮女、太監們驚恐地點頭。魏公公忽然摸起一塊帶血的宮牌。就在這時,寢宮外傳來一聲呼喝:“陛下駕到!”
魏公公將宮牌往身後一藏,這時朱常洛已快步而入。
“愛妃!愛妃!朕的愛妃怎樣啦?”朱常洛喊着。衆太監、宮女跪成一片。
朱常洛奔到鄭貴妃身邊,不顧屍體上的鮮血,抱起她嚎哭起來:“愛妃!愛妃啊!啊……啊……”
魏公公神情哀慟,悲聲勸慰:“請陛下保重龍體、保重龍體啊……”
朱常洛一把揪住魏公公的領子,淚流滿面,面色猙獰:“誰?是誰?是誰?”
“陛下,陛下,奴才不能說,奴才不敢說……”
被楊天石震落的匕首就在身邊,朱常洛拿起來,用刀尖頂着魏公公的鼻子:“說!快說!”
魏公公雙手捧出沾血的“禁”字宮牌,上面“東宮”二字,赫然醒目。皇帝一把抓過,匕首掉落在地上。
“皇后?是皇后?”朱常洛癱坐在地上,“禁”字牌滑落一旁,他重拾起匕首,在“禁”字牌上狠狠地戳着,猙獰地喊道:“皇后!皇后!皇后!”
刺客在林間奔馳。楊天石忽然出現在他前面。刺客一劍刺出,旋即擰身上樹,且要右行。楊天石的第一刀飛出。
“左!”
刺客眼看中刀,忽改左行,躲開飛刀。刀中樹枝,枝斷葉落。刺客躥過兩排樹,正要左行。楊天石第二刀飛出。
“右!”
刺客飛快向右騰挪,再躲開飛刀。如是者再。楊天石一連飛出的七刀,都在刺客即將逃避的方向,使刺客左右失據。刺客大笑起來:“楊天石,我知道你有十二把刀,看你還能玩多久!”
“你認得我?”楊天石不禁一怔,三刀並出,一刀飛向刺客頭頂上方,一刀向左胸,一刀向右肋,喝道:“下!”
眼看中刀,刺客不得不躍下樹來。楊天石手中的鋼刀已經橫在刺客的脖子上,將他抵在樹幹上。刺客無懼,嘿嘿地笑着:“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料今日竟是你在宮中侍衛。”
楊天石一把扯下刺客的蒙面巾,大吃一驚:“是你?”
“天石兄,別來無恙?”刺客笑道。
“誰派你來的!”楊天石喝道。
刺客卻仍是笑:“天石兄,你知道我們這行的規矩。”說着,牙關一咬,毒汁入喉。
楊天石掐住了刺客的脖子:“告訴我!告訴我!”
“你一定要知道?”
“我一定要知道!”
“是皇后……皇后……”
“你胡說!胡說!”
刺客頭一歪,死了。楊天石的手鬆開了,刺客直直地倒下去。忽然,箭如雨至,楊天石上下左右,被射來的箭矢包圍。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狗日的,你跑不了啦!”
“錢寧!是我!是我呀!”楊天石一邊躲閃着,一邊喊道。
“停箭!”
楊天石不滿地嘟囔着,整整衣服,就要上前。
“站住!口令!”
楊天石一怔,立刻答道:“蟠龍!”
“放箭!”箭如雨至。楊天石再次上下左右躲閃着。
“錢寧,你個王八蛋,你要射死你兄弟啊!”
“口令!”
“不是告訴你啦!”
“老子今天換了新的!”
“那我怎麼會知道?”
“說!你師傅是誰?”楊天石一怔,忽然明白了。
“鴿子!”他喊道。
箭停了,錢寧從不遠處的樹後走過來。楊天石連聲罵道:“狗日的!你真是個狗日的!”
“是爹讓我換的口令。他說刺客既能入宮,恐怕是內賊。天石兄,你沒事吧?”錢寧笑嘻嘻地來到近前。
楊天石揚手要打,卻“哎喲”一聲。肩膀處的傷口仍在流血,渾身上下血跡斑斑。
“老天爺,你從鬼府裡鑽出來的?來人!”
“錢爺?”幾個錦衣衛上前。
“綁個擔架,擡着天石兄。”
“呸,老子用不着你伺候!”
“老子偏要伺候伺候,”錢寧嬉皮笑臉,“就算兄弟我給你賠個不是。”
“錢爺,這哪有擔架呀?”一個錦衣衛問。
“廢物!砍樹!綁一個!”
“哎!這邊還有一個人!”另一錦衣衛喊着。
錢寧走過去,驚訝道:“是無影腿蕭雲天?”
“一交手我就應該想到是他,”跟過來的楊天石說道,“可一時情急,竟是腦筋沒轉過彎來。”
“他不是早就離開了錦衣衛?在江湖上還算有個好名聲。”
“恐怕是,有錢能使鬼推磨……”楊天石嘆道。
“可供出何人指使?”
楊天石無語,但沉重地點了點頭。
楊府客廳,楊漣拍案大吼:“陰謀!必是陰謀!天石,此事決不可向陛下稟奏。不然立刻禍起蕭牆,陛下大開殺戒,血染宮闈,從此國將不國,大明江山社稷危險萬狀啊!”
楊天石的肩膀已經包紮好了,他沉吟着站立在父親面前。
“爹,兒子是錦衣衛,兒子在太祖大誥前發過誓,兒子不能欺瞞陛下。”
“糊塗!這不是欺瞞,這是……”楊漣竟也說不清了。
楊府老僕進來稟報:“老爺,二殿下來了。”
“請。”楊漣剛站起身。
皇嫡子朱由檢已經進來了,臉色鐵青。
“二殿下。”
“給二殿下請安。”楊天石上前行禮。
“不必多禮。”朱由檢聲音異常,似在隱忍着什麼。
“二殿下請坐。”楊漣瞅他一眼,又瞅向兒子,指了指內室的門:“天石,你先回避一下……”
楊漣隔着桌案,在朱由檢的一側坐下。
“殿下,這麼晚了……”
“師傅,師傅啊……”朱由檢撲通一下跪到楊漣腳前,大哭起來,“你救救母后,救救母后吧!師傅,師傅啊……”
楊漣驚呆了,他一邊扶起朱由檢,一邊急急問道:“殿下,有話慢慢說,到底怎麼回事?”
朱由檢說,暗殺現場發現“禁”字令牌。內室的楊天石聞聽一怔。楊漣一時沒聽明白,他問皇帝怎麼說。朱由檢哭着答,父皇要殺母后,要殺母后啊!
“殿下,殿下,咱們想辦法,想辦法。”楊漣再次把朱由檢扶坐到椅子上,焦慮地來回踱步,嘴裡喃喃地說,“唉,陛下糊塗,陛下糊塗啊……”
老僕再次稟報:“老爺,大殿下來了。”
楊漣一驚,朱由檢也猛然擡頭。楊漣指指內室:“殿下……”朱由檢忽地站起,大吼起來:“定然是他!是我大哥陷害母后,他要奪嫡!”
楊漣趕緊“請”朱由檢進了內室,勸慰着說:“請殿下少安,少安……”
楊漣剛剛落座,朱由榿笑嘻嘻走了進來:“楊大人,深夜來訪,打擾了。”
楊漣請朱由榿落座,吩咐僕人上茶。他深深地瞅着朱由榿:“大殿下有事?”
“事出非常。可瞞不過楊大人。”朱由榿瞅着楊漣,後者點點頭。
“大殿下怎麼想?”楊漣問。
朱由榿忽然面露悲哀之色:“唉,畢竟一個是皇后,一個是御弟,我這皇長子,又能怎麼想,又如何敢想?”
“刺殺現場,好像並未發現二殿下與此有任何瓜葛。”楊漣說道,不動聲色。
“唉,母子連心,父皇又豈能無疑?”朱由榿仍是難過的樣子。
“請大殿下恕罪。既如此,你這個做皇兄的,就該在陛下面前釋疑,這纔是做兄長所當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