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琪在側讚道:“千年靈參,千年一得,公公真是有福啊!”
魏忠賢瞅着恭敬如初的孫將軍:“孫將軍現今官居幾品啊?”
“不過五品。”
“熊廷弼大人呢?”
“遼東總兵,陛下特恩,秩在二品。”
魏忠賢笑了,親切地拍着孫將軍的肩膀:“孫將軍別急,慢慢來,慢慢來……”
“多謝公公。”
趙琪喝道:“下一個!”
兩個僕人擡着一筐沾泥帶土的蘿蔔白菜進來了,後頭跟着地方文官施大人,不斷衝兩邊的人拱手:“嘿嘿,承讓,承讓。”
魏忠賢看到蘿蔔白菜,不禁喝道:“轟出去!”
趙琪趕緊阻攔:“慢、慢……”
蘿蔔白菜放到了客廳中央,趙琪到了近前,仔細瞅着,然後摸了摸,“白菜”帶着本色泛起幽深的光。趙琪欲拿起一根“蘿蔔”,一手竟拿不住,於是雙手捧着,到了魏忠賢面前。
“公公請看,這是黃山翠玉。”
魏忠賢驚奇地摸了摸:“嗯嗯,倒是蹊蹺。”
趙琪對那施大人:“安徽來的?”
施大人恭敬地說:“是。卑職聽到消息,順手挖了點子菜蔬,趕緊來了。”
魏忠賢瞪大眼睛:“真是地裡長的?”
“是。卑職也覺得奇怪,不過是蘿蔔青菜,怎麼卻變成了翠玉。”
“胡說。”
“公公明鑑,卑職思來想去,料定這菜蔬是公公家的。”
魏忠賢更加不明所以:“我何時在你安徽種過菜?”
“沒有?”
“當然沒有。”
“奇怪,奇怪,”施大人忽然恍然大悟的樣子,“啊,卑職明白了,定是公公的公子種的。”
“更加胡說。”
“貴公子雙名布衣,這布衣之家的地裡種什麼?自然是菜蔬。然公公家的布衣,與別個不同,陛下欽賜姓氏,欽賜姻緣,家種的蘿蔔青菜自然便長成翠玉之物。所以卑職趕緊着送來,物歸原主。”
魏忠賢哈哈大笑起來:“好你個刁口刁舌的施大人,公公我真個佩服了!”
施大人朗聲賀道:“一笑長一歲,公公九千歲!卑職恭賀公公雙喜臨門,福祚綿長!”
金家草廬,鑼鼓、嗩吶吹吹打打,花轎進了院門,布衣一身新郎衣裳,身邊一個錦衣衛伴郎,穿着同樣喜慶。
吹打班子在院落中吹打不停,布衣恭敬地站在院中。
每一個房門都緊閉着,無聲無息。
布衣開始不安起來,他問伴郎:“你是怎麼跟我伯叔還有嬸孃說的?”
“按你教的說的,說大人要來迎親。”
“我那金枝妹子當場也在?”
“在在,都在。”
“他們怎麼說?”
伴郎搖頭:“沒說什麼。陛下賜婚,誰敢說什麼。”
布衣煩躁地一擺手,吹打停了。
布衣朝前走了兩步,喊道:“岳父岳母大人,是我,我是布衣。”
悄無聲息。
布衣走到正房門前:“岳父岳母大人。”
仍是無人應答。
布衣輕輕推開門:“岳父岳母大人……”
院落中接親的人面面相覷。
布衣一臉失落:“難道在爺爺家?”
伴郎向吹打班子喊道:“走!去楊大人府上。”
吹打聲再次響起,花轎擡了起來,忽然,一切都停了。伴郎喊道:“怎麼啦!”
花轎和吹打樂手讓到一旁,楊漣、金家夫婦和金枝站立在院落門口。
布衣趨步上前,跪下:“布衣拜見爺爺、岳父岳母大人。”
金充及冷冷地說:“不敢當。”
金枝杏眼圓睜:“誰是你岳父岳母!”
跪在地上的布衣怔住了。
楊漣的老眼裡閃爍着淚光:“布衣,三個月不回家,你以爲事情這樣就解決了嗎?”
布衣跪着,低着頭:“布衣心裡亂,千頭萬緒,不知怎麼說。”
“很好說,將你養育成人的爹,你還認不認?還有你娘……”
布衣淚水盈眶:“孫兒自然是認的,孫兒如何能不認?”
楊漣聲調高了起來:“婚姻大事,一拜天,二拜地,三拜父母,你要拜哪一個?”
布衣淚水奪眶而出,高聲道:“爺爺!您老人家知道,孫兒是奉旨成婚,孫兒也沒辦法!”
金枝喊道:“我不要奉旨成婚!我不要奉他的旨!”說着,一跺腳,轉身就跑。
布衣忽地站起:“金枝!”
但金枝已經不見了,布衣愣怔着站在那裡,楊漣等瞅着他。
布衣滿臉的淚,忽然吼道:“你們要我怎麼辦?要我怎麼辦呀!”
魏府內,“龍鳳配”仍在上演着。
大門口一聲歡天喜地的呼喊:“聖旨下!”
魏忠賢奔了出來:“奴才接旨!奴才接旨!”
院落兩旁的官員們起身恭立,劉公公手託聖旨,昂然站立在院中央:“魏忠賢聽宣!”
魏忠賢雙膝跪下:“奴才聽着呢。”
劉公公展開聖旨宣道:“朕先賜魏姓,復賜姻緣。東廠忠賢,進階一品。子魏布衣,進階二品,妻金枝,封陽和夫人。欽此!”
魏忠賢叩首:“奴才謝陛下隆恩!”
劉公公笑嘻嘻地攙扶起魏忠賢:“魏公公,賀喜啊!”
魏忠賢笑逐顏開:“同喜同喜,劉公公請。”
劉公公隨魏忠賢剛走兩步,忽然面對戲臺停住腳步:“哎,這唱的是什麼?”
鐘鼓司太監跑了過來:“稟劉公公,是‘龍鳳配’。”
“御賜姻緣,怎麼沒個喜慶勁兒?有那唱陛下賜婚的戲嗎?”
“有有,”鐘鼓司太監跑到戲臺下,“改戲!改戲!”
這邊,劉公公對魏忠賢:“這幫子奴才,你不交代個底兒掉,他就給你個敷衍。”
戲臺上響起崑曲之聲。
劉公公一怔:“哎,這是什麼?”
鐘鼓司太監又跑了過來:“稟公公,崑劇《牡丹亭》。”
劉公公皺眉:“是禁戲,怎麼唱這個?”
“就這個有陛下賜婚的戲。”
“哦。”劉公公拉着魏忠賢到了桌前,“聽聽,咱也聽聽。”
戲臺上,《牡丹亭》最後一出《圓駕》開演。
(杜麗娘身穿嫁衣,粉面含羞,指戳着柳夢梅,唸白)
呀呀呀,你好差。好好好,點着你玉帶腰身把玉手叉。
(柳夢梅,唸白)幾百個桃條!
(杜麗娘,唸白)拜拜拜,拜荊條曾下馬。
(扯過了當官的父親杜寶,唸白)扯扯扯,做泰山倒了架。
(指着柳夢梅)他他他,點黃錢聘了咱。
俺俺俺,逗寒食吃了他茶。
(再指父親)爹爹爹,你可也罵夠了咱這鬼乜邪。
魏忠賢一怔:“這女子是鬼?”
劉公公怒道:“怎麼回事!”
鐘鼓司太監從旁解釋:“原先是鬼來着,可這會兒還了陽啦。”
戲臺上一聲呼喝:“聖旨下!”
太監道:“瞧,這不是御賜婚姻的戲嗎?”
(太監冠帶捧詔上,唸白)聖旨已到,跪聽宣讀。
“據奏奇異,敕賜團圓。平章杜寶,進階一品。
妻甄氏,封淮陰郡夫人。狀元柳夢梅,除授翰林院學士。
妻杜麗娘,封陽和縣君。就着鴻臚官韓子才送歸宅院。”
(衆叩頭):“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婚姻喜慶的場景,合聲唱)姻緣詫,姻緣詫,陰人夢,黃泉下。
福分大,福分大,周堂內是這朝門下。
齊見駕,齊見駕,真喜洽,真喜洽。
領陽間誥敕,去陰司銷假。
魏忠賢一怔:“喜慶倒是喜慶,可還是有鬼啊。”
就在這時,一頂轎子來到魏府門口停下。美婦先出,攙扶李贄下轎。
院內戲臺上滿臺喜慶,和聲嫋嫋。
(柳夢梅和杜麗娘相依而至臺前,情意綿綿,柳唱)
從今後把牡丹亭夢影雙描畫。
(杜麗娘唱)虧殺你南枝挨暖俺北枝花。
則普天下做鬼的有情誰似咱!
戲演完了,在座的諸官員轟然叫好。
杜麗娘的扮演者忽然激動地喊道:“師傅!”奔下臺來。
衆人這才發現,戲臺下不遠處,美婦攙扶着李贄,李贄眼有淚光。
藝人們紛紛從臺上下來:“師傅,你可回來了!師傅啊!”
竟是各個泣不成聲。
劉公公怒而上前:“胡鬧!這是魏公公的大喜日子,誰敢在這裡哭!”
李贄雙掌合十:“阿彌陀佛。原來是劉公公。”
劉公公一怔:“你是……”立刻認出,“是李贄先生。”
李贄笑道:“劉公公如今身居君側,李贄就勞煩公公跟陛下說一聲,李贄請求覲見。”
“你想見皇上?”
“是。”李贄指着戲臺和藝人們:“《牡丹亭》已登堂入室,流佈民間,然先皇詔諭,《牡丹亭》仍是禁戲,請當今陛下爲此劇昭雪。”
“哎,這個公公我可管不着。”
一聲歡天喜地的喊聲傳來:“新娘子來了!”
始終怒視着李贄的魏忠賢立刻朝大門口奔去。
趙琪、劉三喊着:“點炮仗!”
樹上張掛的炮仗立刻噼噼啪啪地響起來,煞是熱鬧。
趙琪、劉三接着喊:“喜樂!喜樂!”
樂聲轟然而起。
大門口處,一頂花轎先行進入,停在院中央。
早已站起來的官員們覺得不對勁,不禁面面相覷。
只見大門口處,如殘兵敗將的吹打隊伍稀稀拉拉地回來了,後面跟着垂頭喪氣的布衣。
衆人大譁,交頭接耳。
“怎麼啦?”
“這是怎麼啦?”
“不知道啊……”
魏忠賢目瞪口呆地瞅着布衣,布衣難過地搖了搖頭。
魏忠賢趨步走到花轎前,猛然掀開了轎簾,轎子裡空無一人。
劉三、趙琪趕緊喊着:“停!停!別放了!別奏了!”
樂器可停,鞭炮哪裡停得住,仍然噼噼啪啪地響着。
魏忠賢怒目盯住布衣:“新娘子呢?”
布衣只是難過地搖頭。
百官紛紛上前:“魏公公,告辭啦。”說着紛紛離去。
魏忠賢恨恨地跺腳:“見鬼啦!”
李贄走到布衣面前:“公子就是布衣?”
布衣怔怔地瞅着李贄,微微點頭。
“阿彌陀佛。情之所至,金門爲開。《牡丹亭》之杜麗娘,死三年矣,復能冥冥中追其所夢者而生。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可與死,死可與生,生生死死,皆爲情也。老衲見過公子親生母親,也見過公子養父,金枝姑娘既與公子青梅竹馬,公子精誠所至,金枝必有所報。故公子不必難過,假以時日,必有金玉良緣。”
布衣十分感激地說:“多謝先生。”
魏忠賢卻恨恨地瞅着李贄:“都是你那鬼戲!原來那個鬼就是你!”
李贄笑道:“夢中有鬼,何必非真?世間無鬼,何必追尋。魏公公心中有鬼,所以大白天也見鬼嘍。”
魏忠賢怒目圓睜:“鬼話!都是鬼話!”厲聲喝道,“來人!”
持梃的東廠太監忽至:“奴才在!”
魏忠賢指着李贄:“將這不知好歹的老鬼給我抓起來!”
衆太監上前便扭李贄。
美婦和衆藝人上前攔阻:“爲何?爲何抓我師傅?”但哪裡攔阻得住。
布衣急道:“爹!不關先生的事!”他對東廠太監喝道,“放開先生!”
李贄輕輕推開左右,朝魏忠賢微笑着一揖:“阿彌陀佛。老衲臨行揭偈,已知必有一劫,卻不知竟落在魏公公身上。老衲對魏公公有一言相告。”
“什麼?”
“多行不義必自斃。”
魏忠賢跺腳:“押入東廠,聽候發落!”
布衣急道:“爹!”
李贄也道:“慢!”他朝劉公公深深一揖,“劉公公,《牡丹亭》昭雪一事,拜託了。”
魏忠賢一聲斷喝:“帶走!”
美婦喊道:“等等!”
衆人都怔住了。
美婦走到李贄面前,爲李贄整理一下衣冠:“我跟老師走。”
李贄深情地瞅着美婦:“你不後悔?”
美婦眼含熱淚:“終生無悔。”
李贄嘆道:“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書。說什麼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啊!”
“帶走帶走!帶走!”魏忠賢的聲音聽上去已是氣急敗壞。
美婦攙住了李贄的手臂,轉身而行。持梃太監跟上。
忽然,崑曲的音樂響起,衆藝人含淚唱道——
似這般都付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李贄在大門前轉回身,眼含熱淚:“老衲於願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