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聖夫人是私自出宮。”
“難道陛下不知道?”
“……陛下自然是知道的……”
朱由檢長吁一聲:“那就是了,陛下思念奉聖夫人,特旨公公前來接回?”
“是。可奴才找不到奉聖夫人。”
“怎麼可能?陛下既是知道……”
“可確實找不到,找不到啊……”
說話間,只聽一聲歡呼:“找到了!”
衆人一怔。
只見兩個東廠太監一左一右,將客印月引向客廳。
魏忠賢和朱由檢都忽地站了起來。
錢寧吃驚不小,魏忠賢大喜過望,朱由檢沉吟着。
客印月進到客廳,一太監朝魏忠賢逢迎道:“魏公公真是料事如神。”
魏忠賢呵斥:“住口!”趨步上前,朝客印月跪下,“奴才叩見奉聖夫人。”客印月理也不理,走向朱由檢,魏忠賢被晾在那裡。
朱由檢微微頷首:“奉聖夫人光臨寒舍,由檢竟然不知,有罪,有罪。”
客印月也微微施禮:“不速之客,給王爺添麻煩了。”
“請夫人上座。”
“不敢,王爺是主,印月是客。”
朱由檢堅持道:“夫人請。”
客印月這才盈盈地坐到方纔魏忠賢的座位上。
朱由檢吩咐道:“給夫人奉茶。”
那邊,兩個太監攙扶起魏忠賢。
“公公您看這……”
“明明是王府藏了人……”
魏忠賢一聲斷喝:“來人!”
門口的四個東廠太監應聲而入。
“將這兩個不曉事的奴才拉出去,亂棍打死!”
兩個太監掙扎着:“哎,公公,公公,我等沒犯錯啊……”但已被拉了出去。
“給我狠狠打!”
朱由檢從旁攔道:“慢!”
魏忠賢轉身面對朱由檢:“奴才們不懂事。”
“那是公公的家事,公公可回到自家再行料理,給魏公公看座。”
魏忠賢一怔,朝外喝道:“將那兩個狗奴才先押起來。”然後面對朱由檢,“謝王爺。”到椅前坐下。
信王府別院,楊天石的臨時住所,斜靠在牀頭的蕭妻氣色好多了,兩個孩子見楊天石進來,奔了過去,拉着他的手,“叔叔、叔叔”地叫着。
楊天石抱起一個,拉着一個,走向牀邊。御醫識相地出去帶上了門。
蕭妻瞅着楊天石:“印月讓他們帶走了。”
楊天石點點頭:“嫂子大好了?”說着把孩子放在牀沿上。
“他們會把印月怎樣?”
“嫂子放心……”
“他們要帶她回宮?”
“我決不允許!”
客廳裡,魏忠賢放下茶盞,面對客印月恭敬地說:“奉聖夫人既是在信王府駐蹕,奴才就放心了。可陛下思念夫人,夫人是否允許奴才護駕回宮?”
客印月看也不看魏忠賢,瞅着朱由檢問:“王爺,可有酒?”
“有,有。來人,給奉聖夫人上酒。哎呀,夫人算是問着了,我這王府裡頭,別的不敢說,江南好酒,還真是不缺。”
兩個僕人抱着一罈女兒紅,端着酒盞,進來了。
朱由檢上前,接過那罈女兒紅,親自給客印月斟酒,魏忠賢訕訕地坐下了。
客印月站起:“真是不敢當。”
“夫人請坐。”朱由檢扭頭瞅着魏忠賢,“公公也來一盞?”
魏忠賢推辭:“多謝,奴才不勝酒量。”
酒已斟滿,朱由檢回到座位:“好好,那咱們喝茶,喝茶。”
朱、魏二人端起茶盞。
客印月執酒盞一飲而盡。
朱由檢笑道:“早就聽說奉聖夫人海量,果然是名不虛傳。”
客印月酒色上臉,豔若桃花:“讓王爺見笑了。”說着,執酒盞而起,面有浪容,“王爺可知印月會唱戲?”
朱由檢趕緊站起:“由檢哪有這等福分。”
客印月美目顧盼:“王爺可願聽上一曲?”
“不敢。然夫人可自便。”
忽然間,門口處,楊天石與管家同時到達,管家急衝衝到了朱由檢面前,“王爺,李贄先生帶着戲班子來了,說是王爺有言在先。”
朱由檢彷彿突然想起:“不錯不錯,是……牡丹亭。”
楊天石在門口處怔怔地瞅着客印月。
客印月長袖飄飄,已在輕吟慢舞:
(唸白)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
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手畫形容,傳於世而後死。
死十七年矣,復能冥冥中追其所夢者而生。
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而不可與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客印月向朱由檢微微施禮(唸白):“王爺,印月去也……”說着,趨步奔出客廳。
魏忠賢忽地站起:“夫人!”
朱由檢哈哈大笑:“奉聖夫人一來,天開雲散,樂也來,舞也來,好好好。”隨即吩咐管家,“去,好好照顧奉聖夫人。”
管家顛顛地跟在後面去了。
魏忠賢怔怔地坐下。
朱由檢整衣而坐:“魏公公,你到底要如何,說吧。”
“奉陛下密詔,迎奉聖夫人回宮。”
“既有密詔,請公公宣旨。”說着,就要跪……
“等等。”魏忠賢忽地站起。朱由檢卻仍是欲跪的姿勢——
“怎麼?”
“哦,這個,陛下傳的是口諭……”
朱由檢挺身而起:“魏忠賢,你耍弄本王嗎?”
魏忠賢低眉順眼:“奴才不敢。”
“那就是沒有聖諭!”
“王爺不信奴才,奴才也沒辦法。”
朱由檢瞅着楊天石、錢寧:“本王要相信他嗎?”
楊天石道:“陛下確有口諭。”
這下是朱由檢、錢寧吃驚,魏忠賢高興起來:“奴才從不撒謊。”
“陛下宣諭之時,魏公公確實在場,但陛下所宣之諭,卻是要卑職復任奉聖將軍之職,直到找到奉聖夫人爲止。魏公公,這你是聽到的。”
“聽到了聽到了,嗯嗯,這麼說吧,誰先找到奉聖夫人,這不要緊,要緊的是找到了。楊將軍,公公我願意不要這個功勞,就請楊將軍護送奉聖夫人回宮。”
“可還有一道聖諭,魏公公沒聽到,那纔是真正的密詔。”
“還有密詔?”魏忠賢疑惑了。
“陛下的密詔是,奉聖夫人不是親孃,親如生母,要卑職找到奉聖夫人後,一切惟夫人之命是從。陛下惟求夫人安全。夫人要在江南遊玩,聽其自便,由卑職扈從。”
“決無此諭!”魏忠賢怒道。
“難道只有你的密詔是真,別人都是假?”楊天石冷笑道。
“你!楊天石,你到底要如何?”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楊將軍,”魏忠賢瞅着楊天石,“你可知宮裡規矩?”
“正要請教。”
“宮裡的女人都是陛下的女人。”
“那女人若出了宮又如何?”
“一日爲陛下的女人,終生都是陛下的女人。”
“宮裡有宮女,有皇后,有嬪妃,更有皇后娘娘。奉聖夫人之名號乃先皇所賜,當今陛下視如母后,不知算哪一種女人?”
“這你知道!”
“我不知道!”
朱由檢嘿嘿地笑了:“宮裡的事情自然還是魏公公知道得多些,楊將軍所問之事,本王也有興趣,這裡沒外人,魏公公不妨說說。”魏忠賢一聽,心裡咯噔一下。
“王爺,宮裡的事情,有些還是不知道的好。”
“那就莫怪本王無禮了!”朱由檢一繃臉,“陛下既欽復天石奉聖將軍之職,自是要楊將軍扈從奉聖夫人。奉聖夫人既駐蹕本王府,本王自當代陛下孝敬夫人,如陛下一般視如母后,也自然要請楊將軍留下。其餘之事,本王一概不問。”
“王爺……”魏忠賢還要再爭。朱由檢已是一聲斷喝:
“來人!”
“王爺。”管家進來了。
“王府南院,清理一新,請奉聖夫人駐蹕。”
“遵命!”管家領命而去。
朱由檢也站了起來:“魏公公遠道而來,是否也留住一宿啊?”
“不敢叨擾王爺。”魏忠賢一拱手,拂袖而去。朱由檢親自送到門口——
“恕不遠送。”
在外等候的劉三迎着魏忠賢:“公公……”魏忠賢猛然站住。
“那兩個狗奴才在哪?”兩個太監從角落跑出來……
“魏公公。”
魏忠賢瞅着兩個太監,話卻是說給身後的朱由檢:“奉聖夫人駐蹕信王府,你們兩個給我好生伺候,若被外人驚擾,有絲毫閃失,本公公要你們的腦袋!”
“奴才遵命!”
魏忠賢在劉三的陪侍下,揚長而去。
廳堂中央,楊天石沉吟着:“信王爺救了印月。”
“你和印月之事,我都稟告了王爺。”
楊天石瞪了錢寧一眼:“多嘴!”趨步走向朱由檢,“方纔多謝王爺。”
門口處,朱由檢卻仍然瞅着魏忠賢遠去的背影:“一日爲陛下女人,終生爲陛下女人。魏忠賢說得並不錯。”
“王爺……”錢寧走了過來。
朱由檢仍然瞅着門外:“宮裡頭的女人,哪怕是一個宮女,外人略有染指,都是死罪,更不要說是奉聖夫人。”
“王爺,卑職曾經稟告,此事前因後果,很是複雜。”朱由檢不理錢寧,卻是親切地瞅向楊天石——
“可本王偏要破破宮裡頭的規矩。”
“王爺……”
“魏忠賢不是善類,即使在江南,奉聖夫人還是在東廠奴才監視之下,不過,你既有奉聖將軍之職,理當悉心守護。”
“卑職不敢請王爺擔此風險。”楊天石心中感激。
“你在冒險,錢寧在冒險,本王更是在冒險。”朱由檢把楊天石和錢寧的手都拉住了,“你我三人要做的事,早已無時無處不無風險。無非是上頭還有個天。我請你們幫我,捅它一個窟窿。”
錢寧道:“王爺放心,天石定會鼎力協助王爺。”
朱由檢攜手二人朝外走去:“走走走,咱們也去聽戲。”
庭院深處,傳來崑曲樂聲……
園中,以牡丹亭爲中心佈置得像個大戲臺,劇中的侍女春香由嫣紅扮演,李贄的紅顏知己、美婦扮演杜麗娘,四周松明高照,薄煙嫋嫋,牡丹亭籠罩在如夢如幻之中。
園中設置了三個桌案,中央桌案顯然是留給朱由檢的,右側桌案前坐着顧憲成,他的身後站立着東林弟子們,左側桌案前坐着客印月和李贄,各桌案上擺有茶、酒及瓜果點心。
客印月身後,兩個東廠太監侍立着,客印月顯然已是半醉。
“信王爺駕到!”隨着通報,奏樂、演唱立停,朱由檢在楊天石、錢寧的陪侍下,笑嘻嘻地出現了。
衆人皆起,朱由檢走到了顧憲成面前:“啊,東林先生也來了。”
顧憲成指着隔案的李贄:“昨日遭亂民綁架,今日又被卓吾先生強逼。”
朱由檢坐到主座上,笑嘻嘻地瞅着李贄:“卓吾先生定要在我王府彩排此劇,且將東林會講之題定爲《牡丹亭》,實在是蓄謀已久,不知是也不是?”
“王爺明鑑。《牡丹亭》一劇,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千古絕唱。然一年之前,先皇驟然宣諭,以《牡丹亭》爲邪詞淫曲,飭令罷演,焚燒劇本,不得流傳。李贄心中不服,敢請王爺觀賞此劇,以求平反昭雪。”
朱由檢點點頭,面向客印月:“奉聖夫人。”
客印月滿面桃花:“王爺……”
“父皇宣諭之時,由檢尚在宗人府。不過,聽說宮中並未禁演此劇。還聽說,宮中所以沒禁演,乃夫人一言定乾坤,且夫人精熟此劇,十分喜愛。”
“其實就是先皇也喜歡此劇,所以將李贄先生的戲班子留在鐘鼓司。”
“宮裡宮外,天上人間,自然尺度不同。”顧憲成道。
“不知有何不同?”客印月問。
“哦,”顧憲成愣怔一下,“先皇於民間禁演此劇,乃因此劇顛倒情理,蠱惑人心。聽說有優伶演唱此劇之《尋夢》一出,悲慟氣絕於舞臺;婁江女子俞二孃亦因此劇之無謂感懷,傷情而絕。此等悖理之情,大出《女戒》之誡。還有個叫馮小青的女子,讀此劇本後賦詩言道:‘冷雨幽簾不可聽,挑燈閒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倘若天下女子盡皆如此癡癡呆呆,豈非婦道皆無,害人匪淺?”
朱由檢一聽,不禁大感興趣。
“先前所知,《牡丹亭》不過言情之劇,聽先生一席話,此劇至情,竟能殺人於無形,倒讓由檢長了見識。”
李贄沉鬱地站了起來,他顯然不贊成顧憲成的一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