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繼續道:“那日,老夫人來到晚輩印社,定要訂購本社最精美的《四書》,說是要在老爺生辰之日,送給老爺。晚輩言道,羊皮封套之《朱子四書》,最是金貴無比,然價錢也最貴。老夫人言道,不怕貴,老爺一生,起身商賈,卻最是嗜好讀書,今年老爺生辰,定要給老爺一個驚喜。晚輩見老夫人至誠,便答應下來。老夫人當即付了兩文定金。”說着,兩個銅板在手,雙手奉上,難過地,“不料天不假年,這麼好的一位老夫人,竟是沒見到她要送給老爺的這套書……”
管家一把抓過了銅錢:“好啦,你走吧。”
陳老太爺將管家往旁邊一推,已經上前:“等等。”他鬍鬚顫抖,瞅着封套內裡的一行字:爲老爺生辰賀——陳邵氏。
一滴老淚從眼眶中淌下來。
布衣樣似惋惜,合上封套:“老爺,定金已然奉還,晚輩請老爺節哀,晚輩告辭……”
陳老太爺雙手捧起書:“她已經去了,卻還念着我的生辰……後生,你剛纔說,這書多少銀子?”
布衣道:“老夫人既已過世,這生意晚輩不做也罷。”
“管家,去拿十兩銀子來!”陳老太爺吩咐道。
金枝驚得眼睛車輪一般大。
“老爺,這……”管家不情願地。
“快去!”管家入內。陳老太爺捧着書,如珍似寶。
“後生啊,多謝你把書送來,多謝啦……”
街角處,金枝手上掂着兩錠各五兩的銀子佩服得五體投地:“布衣哥,你真神了!這家人的事情,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錦衣衛要做事,第一步便是偵伺,這是我爹教我的。”布衣得意地說道,“情況既明,自然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那老頭真大方,你要五兩,他給十兩。”
獨輪車上,還有兩套書,布衣四下觀望,用手指着前面,“下一家,在那邊。”
金枝高興地說:“這回,看我的。”
一處小戶門前,掛着白幡,且房門當街。
獨輪車停了下來,金枝將布衣頭上的瓜皮帽抓過來,戴在自己頭上,奔過去,拍響房門。
門開了,金枝怔住了。
一箇中年婦人,懷中抱着孩子,臉上似有淚痕,呆呆地立在門內。
“晚……晚輩是……”金枝結巴起來,似乎忘記了如何“表演”。
三四個小腦袋從婦人身後鑽了出來,牽扯着母親的衣襟。
金枝更加說不出話來,布衣趕緊捧書上前:“請問,貴府老爺可是姓劉?”
那婦人點了點頭。
“晚輩是西苑印社夥計,貴府劉老爺數日前訂購了一套《程注五經》,今日晚輩恭至貴府……”
“他死了。”婦人的聲音很低。
“劉老爺來社那日,已知自己時日無多,因此定要訂購一套經書……”他瞅着婦女懷中、左右的孩子們,隨機應變,“是留給孩子們的。劉老爺說,有朝一日孩子們長大了,讀了書,科舉榮身,他就是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婦人眼中有了淚:“他真是這樣說的?”
布衣照前次那樣,將精裝經書放到金枝手上,打開封套,只見內封上寫着金字:吾兒吾女,見書如見父——父字。
婦人瞅了一眼,點點頭:“可惜夫君不在了。咱家飯都吃不飽……”
“不過五兩銀子,這麼精美的經書,夫人總還拿得出來,就算是留給貴府老爺的一個紀念,也值得……”布衣很是誠懇。
“我是很想留下夫君這套書,可……”
忽然,金枝喊道:“我想起來了!”
布衣一怔,“你說什麼?”
“你忘了,訂購此書那日,劉家老爺已將書款如數付清了。”
“你胡說什麼?”布衣吃驚地望着金枝。
“不會錯,銀子是我收的。”說着,金枝將一套書恭敬地捧了上去,“書是你的了。”
婦人將懷中的嬰兒放到旁邊大孩子的懷裡,接過了精裝的《五經》,神情間有點不相信會有這等事。
這回,輪到布衣把眼睛瞪得車輪一樣大了。
但金枝還沒完:“哦,對啦,那日劉老爺訂購的是《四書》《五經》,兩套書給了十兩銀子,可《四書》沒有了,只有這《五經》,所以,只好將剩餘的五兩銀子退給你啦。”說着,五兩一錠銀子已放在了婦人所捧的書上。
“告辭了。”說完,金枝拉上布衣就走。
布衣簡直氣死了:“你瘋了!”
金枝苦着臉:“你沒看到啊,這家人好可憐。”
“咱是出來掙錢的,不是施捨救濟窮人的。”
“阿彌陀佛,咱家也是窮人。”
“頭髮長,見識短!”
金枝瞪眼:“你敢說我不對?”
“你對你對,你是那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我是那見利忘義的魔鬼小人!”
金枝嘻嘻地笑了:“幹嗎生那麼大氣?你這麼聰明,咱再去掙好了。”
布衣瞅着獨輪車上剩下的一套《金剛經》,無奈地搖頭:“最後一錘子買賣。”他瞅着金枝,“這回你不可再搗亂。我要把損失全都補回來。”
客員外家大宅門上,一邊貼着“恕報不周”,一邊貼着“炊臼之痛”。看來,去世的是女主人——客印月的母親。臺階兩側,紙人紙馬排列,幡旗飄揚。大門開着,一個很像客印月的美婦全身素服,攙扶着拄着柺杖的客員外,管家也素服在側,皆站立門前,迎送着進進出出前來道憂的人們。
客員外對進門者不時拱手:“多謝悼臨,多謝悼臨。”
出門的致悼者一臉的悲悽,頻頻寬慰着主人:“節哀順變,節哀順變。”
客員外一一回禮:“悼心失圖,不周之處,還請見諒。”
不遠處的牆根下,布衣和金枝瞅着這邊的情景。
金枝道:“人太多了,怕是不好辦。”
布衣心有不甘:“三處舉喪之家,這家姓客,是大戶最有錢。”
“可門口這麼多人……快看,又來了一個。”
金枝指處,面目修飾一新的李進忠,手裡提着個點心包,已經走到門前。
兩個家丁攔住了他。客員外和管家一時怔住了。
李進忠笑嘻嘻上前施禮:“小婿前來拜見岳父大人。”那美婦不禁一怔,李進忠轉爲一臉悲悽:“不料,唉!岳母大人已然過世了嗎?”
客員外的鬍子顫抖起來。
管家喝道:“走開!這不是你來的地方!”
李進忠被阻攔着,將手中點心包高高舉起,瞅着客員外:“岳丈,小婿前來送禮……”
管家再度喝道:“滾!”
家丁推搡着李進忠。
李進忠頻頻回顧:“岳丈,千錯萬錯小婿之錯,可木已成舟……”
客員外舉起柺杖撲上來:“小人,強盜,你害老夫我家破人亡……”沒想一個踉蹌,那美婦趕緊扶住客員外,叫道:“爹……”隨即狠狠瞪了李進忠一眼。
管家也扶住了客員外:“老爺,不值得動氣,小心氣壞身子……”
“岳丈,小婿無事不登三寶殿,我要我媳婦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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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員外聲嘶力竭地喊着:“滾!滾!”猛烈地咳嗽起來。
管家一邊拍着客員外的後背,一邊對李進忠怒斥道:“這裡沒你找的人!快滾吧!”
“印月不會不給孃家來信。”李進忠堅持着,“我只要一個消息,你們告訴我,我立刻就走……”
客員外咳嗽着:“你,你害得我家破人亡,你,你,咳,你還要如何!”
“哎,老東西,你家死了人與我何干?我只要……”
客員外跺腳:“滾,你給我滾!”
布衣向金枝看了一眼:“你聽到了吧?他不叫岳丈,叫老東西了。”
“你不告訴我,我就呆在這兒,看你個老東西能把我如何!”李進忠顯出無賴潑皮本色。
“滾!滾!滾!”客員外跺着腳。
布衣忽然靈機一動:“機會來了!”他雙手抱起《金剛經》大步上前,金枝緊緊跟上。
布衣挺身上前,一指李進忠:“何處野人?簡直放肆!”
所有人都怔住了,尤其是李進忠,他瞪大了眼睛望着布衣。
“你罵誰是野人?”
“這位老人家悲痛之中,你卻好不曉事,來此搗亂,罵你野人還是客氣!”
李進忠罵道:“你是哪家野種,敢管老子閒事!”
“看你滿臉兇相,就知道不是好人!這位老人家慈悲心腸,不然抓你告官!”
李進忠吼道:“老子蹲過大牢!你以爲老子怕你!”
布衣嘲諷道:“那你就‘二進宮’好了!”轉臉對客員外,“老人家不要生氣,對這等兇徒,用不着怕他。晚輩只要您老人家一句話,晚輩拼上這條命,抓他去見官!”
客員外尚未說話,李進忠已撲了上來:“臭小子!老子今日先料理了你!”
布衣假裝害怕,一閃身,腳下使個絆子,李進忠來了個嘴啃泥,手中的點心包飛出去,點心撒了一地。布衣卻身子一歪,倒在了李進忠身上,喊着:“看啊看啊,這野漢子欺負我!”手中的《金剛經》卻高高地舉着。
衆人哄地笑了,金枝更是笑得前仰後合,連客員外都不禁笑了。
李進忠被壓倒在地上:“哎,哎,你個臭小子,你放老子起來!”
“哎喲,我起不來了,哎喲!”布衣在李進忠耳邊沉聲道:“我爹是錦衣衛,你可不要找死!”
李進忠一怔,布衣假裝搖晃着站了起來。
李進忠也站了起來,恨恨地瞅着布衣:“媽的,算老子倒黴!”一跺腳,走了。
客員外走到布衣面前:“這位後生,摔疼了吧?”
布衣恭敬地說:“老人家,晚輩沒事。”
客員外指着布衣手中的《金剛經》,“這是……”
布衣似乎萬幸地說:“幸虧沒摔着這經書,晚輩花了五十兩銀子,從蓮花寺給我奶奶請的一套經書。我奶奶信佛,說人只要做了好事,佛祖就會超度他。”
客員外點點頭,忽然有些難過:“老朽糟糠之妻,平生亦是吃齋唸佛,卻是先我而去……”
布衣體諒地說:“原來老夫人也是大慈大悲之人。那,這套經書便送給您老人家,供奉老夫人靈前,日後晨鐘暮鼓,老夫人見此《金剛經》,即便在極樂世界,亦必佛光普照。”說着,雙手將經書恭敬地捧上。
客員外趕緊搖手:“這怎麼可以,這怎麼可以嘛。”
布衣將經書硬是送到客員外手中:“老人家千萬不要客氣,晚輩禮當孝敬。”
客員外手捧經書,感動異常。
金枝吃驚地瞪着眼睛。
布衣深深一鞠躬:“老人家節哀順變,晚輩告辭。”
客員外伸手攔道:“等等。”然後面向管家,“去,拿一百兩銀子來!”
獨輪車被銀子壓得“吱吱扭扭”,布衣歡快地推着。
金枝一旁望着他:“我真是奇怪,這些招兒,虧你想得出來。”
布衣一本正經:“吾心一片至誠,自然法力無邊。”
“嘻嘻,滿口鬼話。”
“一入佛門,明心見性,四大皆空,一切慈悲爲本,但求普度衆生。”
“呸!幾本破書,騙回這麼多銀子,還滿口仁義道德。”
布衣忽然停車,從袋子裡抓出一錠銀子,側臉瞅着金枝:“你不想用它買漂亮衣裳?”
“不要。”
“你不想用它買支好看的金釵?”
“不要。”
布衣把銀子放回袋子:“那就算了。”
金枝深深地瞅着布衣:“我要你給我買。”說着,朝前跑去。
布衣愣怔一下,喊道:“哎!快回來!”
金枝站住了:“回來做什麼?”
布衣扭轉車頭:“你不來算了,我是要進城的……”說着便行。
金枝追了上來:“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