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上,稀稀拉拉的太監和百姓們都沒心思守城,三三兩兩的靠着城跺,準備隨時獻出城門投降,王承恩唉聲嘆氣,目中泛着淚光。
雖然他在內臣中地位較高,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又受皇帝欽命,負着提督京營守城的重任,但是大明亡在旦夕,他的話已經沒人聽了。
奉崇禎命,王承恩巡視到阜成門,聽說李自成的老營駐紮在武清侯李皇親別墅,距阜成門只有數裡,再加上夜晚,李自成老營一帶燈火通明,並隱有戰馬鳴叫,這讓他生出了一個很大膽的想法。
如果用紅夷大炮打過去,定能將釣魚臺一帶打得牆倒屋塌,死傷成片,再如果老天保佑,把李自成和劉宗敏等人打死打傷,京師就有救了。
他命幾個守城的內臣首領將紅夷大炮對釣魚臺瞄準,準備燃放,可是太監們不願意放炮,紛紛託辭大炮未必能打準,反而會惹惱順軍,受到猛烈還擊,無辜百姓在炮火中喪生。
王承恩心裡明白,又氣又急,奪過香火要自己點炮,但幾個守城太監頭目都跪到他面前,還有的拉住他的袍袖,苦勸他要爲滿城的無辜性命着想,不能點炮。
王承恩本有權將這幾個太監嚴加懲處,但是人心已經變了,萬一處事不慎,會激出變故,不僅他的性命難保,守城太監和百姓也會立刻開門迎賊,他不敢發怒,只能苦口勸說,懇求讓他親自點放一炮。
正紛爭不休時,一個太監匆匆趕來,恭敬地說道:“請王老爺轉步城門樓,宗主爺有話相談。”
宗主爺是明朝太監對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尊稱。
王承恩問道:“宗主爺現在此地?”
那太監道:“是的,他在同東主爺飲酒相談,已經很久了,也快要往別處巡視去了。”
東主爺是太監對東廠提督太監的尊稱。
王承恩又問:“內臣中還有何人?”
那太監答道:“再無別人啦。”
王承恩心裡有些疑惑,曹化淳分守朝陽門,爲何來此地與王德化密談?
因王德化和曹化淳比王承恩的班輩高,地位更尊,尤其王承恩是出自曹化淳門下,致使王承恩不得不放棄點炮,趕去會見。
兩位深受崇禎倚信的大太監向他微笑拱手,王承恩心急如焚,一眼看見桌上的酒菜已殘,二人臉面都帶有幾分酒意,並無愁容,這讓他心裡更是生疑。
不等他開口,王德化先招呼道:“之心(王承恩表字),你辛苦啦。”
王承恩謙恭施禮:“不敢,宗主爺和東主爺都是望五之年,連日爲守城操心,纔是真辛苦。”
曹化淳嘆了口氣:“只要能保住北京城有驚無險,咱家再辛苦十倍,也是分所應該。”
王德化也道:“之心,我剛纔同東主爺爲守城事商量辦法,聽說你吩咐向釣魚臺放炮,內臣們不肯聽話,衝撞了你,我害怕激出變故,所以差人去請你來。
你雖然不是我的門下出身,可是我同曹爺情如兄弟,一向把你當自己門下子弟看待,我已經快五十啦,精力大不如前,幾年後,這司禮監掌印一職還不是落你的身上?”
一聽這話,王承恩又急又怒,連忙道:“宗主爺,您老資深望重,閱歷豐富,聖上倚信方殷,何出此言?承恩雖不肖,亦從無此念,況今夕何時,京師且將不保,遑論此與大局無關之事!”
王德化笑了笑:“我說的是肺腑之言,日後你自然明白,晉升掌印之事就包我身上啦,此刻不必談。”
隨即喝了一口溫茶,又道:“你在城頭爲向釣魚臺打炮同幾個內臣頭目爭執,此事不必動怒,你是奉欽命提督守城重任,凡拒不聽命者,可從嚴處置,不過……此時人心渙散,縱然聖上親來下旨,也未必雷厲風行,何況你我?”
王承恩無奈道:“宗主爺,話雖如此,但我明知逆賊的老營盤踞在釣魚臺,倘若用紅夷大炮瞄準了打,定能使衆賊不死即傷,承恩若不敢對逆賊巢穴開炮,上無以對皇上,下無以對京師百萬士民吶!”
王德化點了點頭:“你對皇上的忠心天日可鑑,打炮一事就由我來罷,不過片時,城頭會衆炮齊鳴,使釣魚臺一帶牆倒屋塌,血肉亂飛,對了,你趕快去安定門瞧一瞧,這裡的事你不用操心啦。”
曹化淳起身拱了拱手:“皇上命我分守朝陽門,我現在就去,宗主爺,失陪了。”
王承恩不好再說,也作揖告辭,曹化淳和王德化的神秘模樣讓他心中生疑,如今大勢已去,難道他們也有了別想的心思?
一路走着,他越想越有可能,也越氣憤!
王德化和曹化淳依着崇禎寵信,大掠錢財,在京城有幾家大商號,在畿輔有多處莊田,逢年過節和生日,來訪的賓客絡繹不絕,禮金能堆滿好幾間屋子,可這樣的人,沐浴皇恩,位極內臣,卻也心思不穩,可見大明真是亡在旦夕了。
“哎~~”
剛剛嘆了口氣,突然從阜成門和西直門之間的城頭傳過連續三響炮聲,略顯沉悶,王承恩感覺不大對勁,不片刻,又有幾響炮聲傳來,震耳欲聾,並還有炮彈在空中掠來的呼嘯聲,隨即一陣地動山搖,打塌了附近的房屋。
王承恩恍然大悟,城頭放的三炮,分明只裝了火藥,沒有炮彈,響聲無力,而隨後從城外打來的炮是實打實開炮,事到如今,他哪還不明白,王德化和曹化淳也生出了投敵的心思,虛放三炮應付差事,這讓他更加絕望。
本來他想稟報給崇禎,可是轉念一想,賊兵明日就要攻城了,到時玉石俱焚,既便告知了崇禎,除了徒自大怒,又有什麼用呢?
甚至還有可能立即激起王德化和曹化淳的叛變,糾集手下的太監,把崇禎綁了獻給李自成,受那生擒活捉之辱。
王承恩失魂落魄,王德化交待他去安定門也沒心思去了,他也不知道該去哪裡。
……
崇禎雖然無顏見二祖列宗,但還是去了奉先殿大哭一場,到天快亮的時候,突然決定臨時上朝,於是下令敲響午門的鐘聲。
這種時候,縱然在平臺只看見幾個臣工也是好的,也許會有人想出應急辦法,今日倘若吳三桂的救兵不到,逆賊破城,也許就是他最後一次御門聽政了。
平日常朝,雖然不設鹵簿,也不奏樂,但是在丹墀上有鴻臚寺官員和糾正朝儀的御史,還有一大批錦衣力士肅立侍候。
十三道御史和六科給事中,都是天子近臣,稱爲言官,必須提前來到。
而今日,崇禎決定臨朝,午門的鐘聲雖然敲響一陣,但也不知怎麼着,處於鐘聲籠罩範圍之內的東西城和北城,也就是大多數官員的居住地幾乎沒有動靜。
錦衣衛衙門雖然較近,可錦衣衛都指揮使使吳孟明不見了影子,錦衣力士也幾乎無人過來。
十七年來,崇禎每次常朝,從未象有今日這般朝儀失常,冷冷清清,只有少數太監侍候,好一會兒,纔來了兩人。
一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華,二是兵部情郎協理戎政大臣(又稱戎政侍郎)王家彥。
李邦華七十一歲,白鬚如雪,飄在胸前。
王家彥五十七歲。
這兩個老臣,都是平素崇禎不怎麼待見的,崇禎看見御案幾尺外只跪着兩個老臣,除此之外,就只有十幾名從乾清宮隨駕而來的內臣,宮院中空空蕩蕩,不覺落下淒涼的眼淚。
在往日,大朝會的熱鬧和隆重場面不用多提,就以平時常朝來說,一般也有一兩百人,按部就班,跪一大片,崇禎的腦海中,不由拿往日的堂朝和今日對比,心中愈發悲悽,暗道一聲:亡國之象,亡國之象吶!
“退朝!”
崇禎忍無可忍,站起來就要向後走去。
“皇上,且慢!”
李邦華已是大哭勸止。
崇禎緩緩轉回身,目中的淚水止不住的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