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長召集幾個營長商量,大家一致提議,趁天黑下來後,利用夜色掩護,派敢死隊接近堆放炸藥,以炸藥炸燬磚房,使敵人失去依託。再三面佯裝猛攻,放開北面,讓敵人突圍。我則預先在北面沙灘上埋下伏兵,當敵人從江堤突圍出來時,以猛烈的交叉火力一舉殲滅,全部打死。
這樣,這個計劃的一個關鍵步驟就在於在天黑之後炸燬磚房的任務。團長命令選定專門敢死隊後,立即進行準備。
殊知敢死隊的行動被附近的老百姓知道了,他們卻不認同這個作戰方案。當地保長帶着幾個年老的百姓找到團長,請求部隊不要炸燬這幾座磚房。因爲這磚房是此地幾代人的祖房,雕工細啄,且造價太高,修建起來費工費時,如果一旦毀壞,再難修繕。而且沙洲民衆多以種植棉花爲業,家家都貯存有數十包上百包棉花,在這磚房內即貯藏有村子裡的千餘包的棉花,這是民衆賴以生活的物資,炸燬磚房即意味着這些棉花將全部毀於一旦。“屋和棉花都燒光噠,我們吃麼子呀?”幾個年老的人哭喪着臉,含着淚水的眼裡露出期待的神色。
其實,此時這些棉花已幾乎不復存在了。在磚房內固守的日軍已將棉花全部用水澆透,當作沙袋在磚牆後面壘成工事。只不過老百姓和我官兵都以爲棉花包還好端端地推放在倉裡,準備打退日軍後再搶回來。
這真是一道天大的難題!沒見着誰要打鬼子還得保留下房屋和裡面貯藏的棉花。團長有些犯難,改變作戰方案就意味着傷亡陡增!但看着老鄉們期待的目光,就像看見了遠在家中的父老。終於一咬牙,體恤民情,衛國還得保家,堅決改變作戰方案!
團長報請師部後命令,敢死隊依然按原計劃夜間偷襲,但摸黑時不帶炸藥,每人多背手榴彈,悄悄攀上屋頂,從屋頂上用手榴彈向下投擲。我進攻部隊乘手榴彈爆炸之時,發起攻擊,從原定的三方逼近敵人作戰,將敵人壓出磚房後仍按原計劃實施。
一天夜色降臨,敢死隊扛上竹梯向磚房靠近。磚房裡的鬼子警覺得很,身處四面包圍之中,稍有動靜便開槍開炮。果然,敵人照明彈升上天空,大地明如白晝,敢死隊變偷襲爲強攻,隨着一陣手榴彈猛烈爆炸,我圍攻部隊迅速向敵發起攻勢。
一場激戰展開,我軍逐步攻佔外圍幾座小磚房。戰鬥進行一會,鬼子退到中央大院固守。我敢死隊員奮不顧身,接二連三衝近院牆向牆內投擲手榴彈,又以小型爆藥包將院牆爆開缺口。我輕重機槍以猛烈的火力封鎖住缺口,突擊隊進入攻擊位置就要開始突擊,突然,三顆紅色信號彈從鬼子的中央大院升上天空,江北的敵人開始以猛烈的炮火向我開火。但這一次日軍的炮火不是轟擊我進攻的部隊,而是沿江陣地。本來,團長最擔心的是鬼子至死不退,來個人亡屋毀。這一下看見北岸敵人炮擊沿江陣地,心中大喜:看來鬼子要突圍,入我圈套了。
果然,炮擊一停止,敵人向北突圍,只留下少許鬼子殿後,依據早就用溼棉花包搭建的工事向我阻擊。突圍的敵人以機槍開路,一路狂奔。當這夥敵人正在暗自慶幸沒有遇到有力抵抗,突圍進展順利時,殊知一翻下江堤進入沙灘蘆葦,就像進了血與火的煉獄。
我三面火力如同狂風暴雨一般猛地掃射過來,沙灘上完全沒有躲避之處,想要回頭,可江堤已被我軍重新佔據。鬼子就像鑽入了一條口袋,緊接着袋口又已經扎死。敵人躲進蘆葦叢中,可是蘆葦碰上高速而來的子彈,就像遇到了鐮刀,成片被掃斷。一部鬼子在蘆葦叢中拼命還擊,掩護另一部敵人突圍。在猛烈的槍聲中,官兵們聽見“突突突”一陣引摯響,鬼子的橡皮舟有兩隻發動起來,開走了。官兵集中火力朝有響動的方向射擊。一隻已經充上氣的小艇被子彈穿透,和幾具敵屍一同沉在淺灘上。還有一些小艇根本還沒來得及張開,就被打爛。
拂曉之後,我軍打掃戰場。除打死的和被沖走的敵人外,沙灘上還有幾個受傷的鬼子被我俘虜繳械,其中還有一個重傷的中隊長,大概是在沙灘上擔任掩護的指揮官。過了一會,這個中隊長死了,手裡還緊緊地捏着一面小白旗。官兵展開來看,一尺見方,中間一個紅色的太陽,旁邊寫着“天皇敕令”四個字。後來俘虜道出實情,說這是皇軍中最神聖的東西,要小隊長以上的軍官纔能有的。旗子一定要在戰鬥最困難的時候才能拿出來使用。在困難關頭,把旗子插在一個地方,這塊地方的士兵,哪怕打死只剩一個,也要拼死搶這面旗子,否則活着也要被槍斃。所以這個中隊長死了,也把它捏在手裡不放。
戰鬥結束後,鬆滋縣和公安縣聯合一六一師在公安縣的彌陀寺召開慶功會。會上,何保恆師長代表全體官兵將這面旗子贈送給彌陀寺商會留作紀念,以感謝商會、民衆對我軍的支持和踊躍的勞軍鼓舞。
鬼子進攻百里洲失敗後,惱羞成怒,對我百里洲軍民進行瘋狂報復。天天派飛機轟炸洲上的磚瓦大房,或炸塌,或用燃燒彈燒燬。凡見路人行人,就低空掃射,整個洲上成了屍橫遍野、四處煙火的慘象,成千上萬包棉花也都化爲灰燼。曾經在二十六師擔任過排連長摸夜螺螄的軍校畢業生馮和圖,此時已調任四八三團副團長。他清楚地記得,當鬼子敗退後,有一家農民,共老少五口,高高興興回到家裡,打掃房屋,清理財物,以爲從此可以安心過日子了。不料正逢日寇對這裡進行報復,全家除了一個五歲的孩子外,全部慘遭毒手。轟炸之後,馮和圖望着冒着煙火的廢墟和爬在地上哭叫媽媽的孤兒,心裡充滿無限傷痛,手上拳頭捏得出汗,嘴裡牙齒咬得“格格”響。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他在寫這篇回憶文章的時候,還有傷痛無限。他在文章中說:“這個孤兒如果健在,已有四十多歲了,他一定會將日軍的暴行和自己的悲慘往事相傳給後代”。
真不知湖北百里洲上的這名孤兒姓啥名誰,是否還健在?如果還健在,那末,現在已經近七十歲了,他一定會如馮和圖所說,把日軍的暴行、把悲慘的往事、把這種國恨家仇告訴世人,讓後人牢記這段歷史。
還有一件更令馮和圖痛心和遺恨的事發生一個月以後。
三月,馮和圖率部至安鄉縣佔領陣地,要至安鄉必渡南水通過南縣城。這兩個縣城都是位於洞庭湖以西湖濱地區的城市,遍地河流湖沼縱橫密佈。馮和圖帶領團指揮所及一部官兵先行出發趕到渡河地點佈置渡河設施。剛到渡河地點,天上傳來馬達聲,擡頭一看,三架敵機已飛臨南縣及渡口上空了。馮和圖立即指揮部隊隱蔽,但敵機盤旋很久,沒有投彈便向華容縣方向飛去。
馮和圖根據情況判斷,敵機是偵察,可能要轟炸渡口。於是急忙命令將渡口的船隻疏散,待天黑後再集中。他又估計,敵人依理判定我部隊不在白天活動,所以白天不採取行動,待天黑且再來轟炸南縣城。於是,馮和圖馬上通加各連,搶於天黑前分散渡河,渡河後不得進入南縣城內逗留,繞道從南縣城外兩側疾行直趨安水。
果不出所料,馮和圖部迅速分路渡河,繞過南縣城後,九架敵機成三個品字形,在夜色中飛入南縣城上空,大肆狂轟爛炸。敵機像點豆子一樣沿河堤投彈,輪番轟炸和掃射,把美麗的南縣左城炸成一片焦土,房屋盡成灰燼,遍地是硝煙和烈火瓦礫,滿城嚎哭之聲震天撼地。敵機走後,馮和圖沿堤埂入城,在一條勉強還能看見道路的小街上,聽到有“救命”的呼喊聲,急忙朝前尋找,在手電筒搖晃的光亮中看見在瓦礫堆中伸出一隻手在搖動。馮和圖急忙下馬同士兵一起去拉,可怎麼也拉不動。後來士兵擡開瓦礫上面的一截木頭,才把他拉出來。這個人已經滿身是血,問他那裡受傷,他把周身一摸說:“沒有。”馮說:“你周身是血呀!”他說:“我全家人都被炸死了,我身上染的都是他們的血啊。”
因爲任務在身,馮和圖不敢久留,急着趕路。手電光中,沿街已是觸目驚心的慘狀,有的人被炸成幾截,身子在小溪這邊,腳腿在小溪那邊;有的只有人頭,沒有身軀;有的半個身子在門口,半邊飛落小溪中;有的婦女炸死了,雙手還抱着同死的小孩;有的母親炸死了,孩子含着奶還在哭叫媽媽;有的孩子炸死了,活着的媽媽在放聲痛哭。特別是城裡幾條小溪的石橋附近,真是屍橫遍野,血染石橋。敵機臨空時,人們爭着去橋下躲避,殊知炸片橫飛,石橋被毀倒塌,橋下躲避的人和剛跑到橋上的人同時遇難。
觸目驚心的慘狀讓馮和圖數十年來一直耿耿於懷、如千斤巨石埂塞於胸,痛心、痛恨而又自責:當時已經預見到敵機的意圖,爲什麼不派人通知當地政府,動員老百姓疏散呢?不應該只顧了軍隊不顧民衆,這是軍人的失職啊!
當百里洲受到日軍攻擊稍後,二十九集團軍的所有防地幾乎都在同一時間受到日軍的攻擊。原來,日軍爲了確保武漢至宜昌的長江航運,不僅是對百里洲發動攻擊,而是以三個師團的兵力對長江兩岸的要地發動了一次大規模的攻勢。相對來說,百里洲的那一場戰鬥還是小規模的,是鬼子的試探和轉移我視線的手段。
首先,日軍集中了兵力對長江北岸的朱河、沔陽、監利進行掃蕩,擊潰了我在洪湖地區的王敬久部,在長江北岸的洪湖地區佔住了腳。然後,日軍開始從幾處地方向南攻擊我二十九集團軍防線和洞庭湖以西的濱湖地區。
萬里長江從宜昌流過荊州以後,轉折向南,而且河道七彎八拐,異常曲折,在煙波浩瀚的洞庭湖以西的這片土地上留下了很多湖泊、溼地、牛扼湖和沙洲。這片包括監利、華容、石首、南縣、鬆茲等縣市水灣河網縱橫的區域便被人們稱爲濱湖地區。
這片地區由二十九集團的四十四軍之一五○師和一四九師防守。兵少防線寬,長江正面防線寬達四十來公里。
一天傍晚,華容縣在長江邊上塔市驛鎮附近的一個渡口上,從江北划過來一隻渡船,船上堆滿了棉花包,兩個商人笑容可掬地上了岸。這裡鎮上駐着是一五○師四四八團的一個連,渡口有排哨。哨蓬裡走出兩名背首步槍的哨兵,商人迎上去:“嘿嘿,小兄弟,我們往來多次了,都是熟人,都是熟人。”說着遞過去兩迭鈔票。哨兵不敢擅自作主,跑進哨蓬。少傾,排長走出來,商人又如法炮製,排長一看,都是熟臉,不久前還在渡口來往過。而且現在正是商人販棉的季節,攜棉花包過江來的也不少,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於是把鈔票放進兜裡,上船僅草率地檢查了一下,一揮手:“走!”
商人上船叫工人搬棉, 棉包被卸下船擡的擡、扛的扛裝上車,在哨兵們的眼皮子下面走了。
沒想到,這些棉包裡藏着武器,這夥販棉的人是些鐵桿漢奸和日本人喬裝的。哨兵的麻痹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偷渡過來的敵人在隱蔽處迅速取出武器,向哨兵發起了突襲。在一陣突如其來的猛烈彈雨下,一個排的哨兵來不及還擊就紛紛倒在血泊中。鬼子的便衣消滅了哨兵,又佔據工事阻擊從鎮上趕來增援的守軍一個連。緊接着,又有幾隻木船抵岸,跳上岸來的日本兵擊退了我鎮上趕來的援軍, 控制了渡口。
第二天拂曉,日軍艦在長江裡用艦炮向我轟擊,六架飛機助陣,掩護日軍主力渡江。我從四圍零星趕來的增援部隊被迅速擊潰。日軍主力長驅直入,指向華容縣城而去。
我一四九師四四七團袁明階部正在南縣整訓,奉命急趕華容前線。南縣位於華容西南,距華容不過十餘公里,當剛趕過華容縣城北面的珠山,其前衛連就和日軍的先部隊遭遇,一場激戰立即展開。我四四七團唐玉琳第一營全部投入戰鬥,日軍以精銳之師猛攻,以山炮以及長江軍艦艦炮轟擊,掩護步兵衝鋒。日本人精得很,在攻擊我先頭部隊時,又有幾架飛機飛臨我軍上空,以猛烈轟炸和低空掃射專門打擊一營後面的預備隊第二營,以阻止我對先頭部隊的增援。此時,我軍地形十分不利,全軍位於湖濱地帶,此地河湖縱橫,正面寬度不過四百來米,而且完全被限制在左河右湖的平壩之中。
很快,團長袁明階帶領的預備隊暴在敵人火網中,四周沒有絲毫隱蔽之地,完全被空中火力控制住,傷亡慘重,根本無力再增援。在前面的一營得不到增援,只有弧軍奮戰,在平壩中所能依據一段河堤作掩護。戰場上硝煙瀰漫,巨型艦炮炸起的泥土石塊滿天飛,戰鬥進行了三小時,營長唐玉琳重傷,三名連長全部犧牲,全營殘存官兵在副營長張仲賢的指揮下以步槍手榴彈和據優勢武器的敵人對抗。
戰鬥進行到下午一時,全營已經傷亡大半。眼看着彈藥告甕,日軍又蜂涌而來,張仲賢帶領殘部向華容北部山地撤退,與擔任掩護的袁寶潤第三營匯合。日軍繼續向華縣城猛撲,此時我華容縣城已經沒有守備部隊,完全是一座空城,傾即爲敵所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