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令全體官兵離開民房,就地臥下,不準亂動。地上一片砂土毫無遮掩,只好扒砂掩蓋。仰視上空,十八架銀灰色轟炸機,成一字形散開,在長江上空投下第一顆炸彈。頓時水花萬丈,接着又向徐家棚投放,大約隔五十米一顆,一溜下來,一直到我臥着的地方恰好投完,如再有一顆,我和許多新兵就爲國捐軀了。
“轟炸機走後又來一批戰鬥機,向車站上滿載士兵的火車皮投放炸彈,並用機槍掃射。敵機去後,發現電杆上、樹梢上掛着人的肢體,真是血肉橫飛,慘不忍睹。鐵路沿線死傷者甚衆,有的傷員還在呼喚求救,黑夜既無醫藥,又無衛生人員,有什麼辦法呢。
“這時我們奉令立即出發,沿鐵路走賀勝橋,經咸寧、汀泗橋突出敵人的大包圍。要脫離敵人的包圍,士兵用棉衣裹身,我以大衣蔽體,一步一步地趴行。天快亮了,我趕緊派人找離鐵路稍近的有樹林的人家戶,埋鍋造飯,就地而眠。
“敵機在上午八時開始又三三兩兩順着鐵路偵察,對鐵路的車站一一轟炸。我們隱蔽在附近的樹林裡,目睹車站被炸的真實情況。首先第一架敵機俯衝到離車站上空約一二百公尺,轟的一聲巨響,煙霧中枕木、雜物橫飛。接着又是第二架第三架第四架直到把彈投完。
“當時我國空軍力薄,城市又無防空設施,在敵機的狂轟爛炸下,人民只有逃跑隱蔽,無辜喪命。國亡不得,亡國奴當不得,部隊官兵和人民羣衆爲此引起強烈共鳴。
“部隊到達咸寧,便離開鐵路上公路,走崇陽,去通城。兩天後一個下午五時許,遠遠望見城牆高聳,令人興奮不已,認爲可以在市區安穩地飽餐一頓了。
“入夜到達通城,先頭部隊入城回來報告說,城內空無一人,房屋幾乎完全倒塌,街上盡是瓦礫,行軍困難。有一處較大的防空洞,炸死一大堆人尚未收埋,發出臭味噁心。於是部隊繞城而走,離城五里有一崗哨,我們問縣政府到何處去了?爲何城內空無一人?附近也無居民?原來敵人得到漢奸情報,說白崇禧將於某日在此地召開軍事會議。就在前幾天,來了敵機幾批約有二百多架,輪番轟炸。城牆四周約五公尺便有一個彈坑,城內房屋幾乎全部毀,城內居民除冒險逃出一部分外,其餘均被炸死。附近人家利用晚上,逃往離城的鄉間,十里路以內沒有人家居住。
“走了幾裡高低不平的夜路,終於找到老鄉的房屋,才安心地休息一下。離開漢口便沒有買到食鹽,老鄉家也沒有。當時,軍民關係還處得比較好,老鄉把泡菜罈子的鹽水送我們當鹽巴。
“休息了一天後,繼續向平江縣進發。我帶領炊事班和傳令兵六人作先頭偵察。平江地勢平坦,我們沿公路前進,突然發現前面一架敵機向我飛來,我趕緊命令全體臥下。這是一架雙翼偵察機,機尾一架機槍,後面坐着一個身穿夾克衫的日本人。我認爲我們人少又臥地不動,可以避免損失,孰知敵機早已發現我們,尤其是我的黃色呢大衣更爲顯眼。我想扯點青草來遮蓋自己,可當時是嚴冬,麥苗才寸多長,沒辦法只有靜臥以存僥倖。敵機在頭頂繞了一個圈,返回來就對準我們連放三槍,又飛來一圈來個點放,子彈就落在身邊,真是萬分危險,心想這下要葬身平江縣了!
“飛機在空中盤旋了好幾幾圈,打了十多二十槍後朝我後方飛去。不一會兒,便聽到後方傳來機槍聲,糟了,後面新兵部隊遭到了射擊!幸好這是一架偵察機,未帶炸彈,不然又將犧牲好多抗日勇士。連續幾天遭空襲,真是九死一生。
“到達瀏陽將部隊移交二十軍後,又奉令立即返回四川接受任務。途中夜宿離長沙數十里的益陽縣,發現長沙市上空一派火光,濃煙滾滾,次日得知省城長沙全部被焚!”
長沙大火是武漢失守後的十一月十二日夜間發生的。這時,鄂南的咸寧、通城、通山與隘陽均陷於敵手,接送新兵的郭受祺只有繞道回川了。他送到新兵則全部編入二十軍的作戰部隊。揚森的二十軍和滇軍孫渡的五十八軍、廣西歐震第四軍合編爲第二十七集團軍,歸由集團軍總司令楊森指揮,駐守在鄂南、湘北、贛西北的二十二個縣,在三省交界的幕阜山區與佔領鄂南的日軍作戰對峙,以拱衛長沙。
在鄂南的日軍佔據着幕阜山北坡的通城、通山、崇陽等地,爲了保障這幾個地方的後勤物資和彈藥供應,日軍在粵漢路上的丁泗橋車站設立了一個很大的野戰軍火倉庫和週轉站。這個軍火倉庫防守嚴密,分爲內層和外層,外層由一個團的僞軍負責,內層有二百多鬼子擔任警戒。一千多敵人把這個軍火庫圍得鐵桶一般。
一九三九年春季,爲了配合江西境內對日軍的攻勢,楊森決定打掉這個軍火庫。他把這任務交給了在上海戰役中一日連升兩級、從中校升成少將,一時名震中華的團長向文彬。
向文彬團原屬一三四師,上海會戰後,一三三師師長楊漢域高矮要把這個能征慣戰的主力團編到自己手下。楊森拗不過自己的侄兒,於是,向文彬成了一三三師的一位團長。
這次受命,向文彬知道這個任務並不輕鬆。這裡是粵漢鐵路的要衝,北東不遠就是咸寧縣。它的南東面是北東走向的幕阜山,北西面是長江平原的水網地帶,“沉沉一線”的南北大鐵路即順着幕阜山麓從這裡穿過。汀泗橋是汀泗橋鎮中的一座石橋,這座石橋因其有七百多年的歷史聞名。但真正使汀泗橋聞名於天下的,不是這座橋的歷史,而是在北伐戰爭中,南方革命政府的北伐軍和北方北洋政府“吳大帥”吳佩孚率領的北洋軍在這裡展開慘烈的決戰而聞名。決戰地點就在鎮西五百米的一個山崗上。同時,還有因其而聞名的,是決勝之北伐軍葉挺率領的“鐵軍”獨立團。“鐵軍”因此役打敗吳大帥而得名。
現在,向文彬要完成這個任務,首先要孤軍深入敵佔區,到了目的地,還要剝開據點的外殼,鑽進防守更加嚴密的核心。而這一切,都必須悄悄進行,一旦暴露目標,將不僅前功盡棄,還會因身陷重圍招致覆滅的危險。須知,汀泗橋北東十餘公里就是敵人駐有重兵的咸寧縣城,日軍沿鐵路乘車增援不足半個小時可到,即便完全步行,也不過二個多小時。
二月二十三日午夜時分,向文彬帶着全團終於來到汀泗橋火車站附近。他在一破屋裡安下指揮點,將部隊隱蔽好,派出一個得力偵察組出去偵察,自己則在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天空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遠處有敵人堡壘的燈光閃爍。等等待直到凌晨一時左右,偵察兵回來了,但消息卻令人失望:僞軍的防線雖寬,不過還是容易穿過,可是日軍親自防守的核心,卻難上加難。日本人十分警惕,鐵絲網後面除了固定哨兵外,還有牽着大狼狗的流動哨兵不停歇地來回走動,四周崗樓上的探照燈通夜不熄,反覆掃射,不留一絲縫隙。
要迅速攻破這樣嚴備森嚴的據點何其艱難!時間一分一秒不斷過去,向文彬絞盡腦汁在屋裡來回走動。突然,一道閃電撕破黑暗,透過沒有遮攔的窗戶將房內照得閃亮閃亮的緊接着天空中響起一聲炸雷,震得人兩耳發怵。向文彬向窗外一望,禁不住心中一陣歡喜:“好,只要天下雨,我就能炸掉他的彈藥庫。”話音剛落,大雨已經從天而降,房檐下開始嘀嘀嗒嗒地濺房檐水了。這下高興得向文彬一拍大腿:“真是天助我也!”
團長心裡一陣高興,可站在旁邊的一連連長熊先權卻是一陣陣難受。這個熊先權從小練過武,又聰明過人,在上海會戰中就因有過突出的表現被提升成連長。他所考慮的問題不同:天下雨了,可他的士兵都在野地裡埋伏,現在的日子說陰曆還是正月,雨來得這樣早,士兵淋雨埋伏周身溼透的日子不好過。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士兵們已經禁不住上下牙咯咯直響。突擊連長看在眼裡,向團長請求:“已經完全準備好了,出發吧?”向文彬又看了看漆黑的天空,問過了一些準備細節,終於一揮手:“出發!”同時又命令二營按計劃向山頂摸去,準備掩護對軍火庫的攻擊。
隊伍在大雨中幾乎是無聲無息的跟着偵察兵前進,腳上的草鞋在下雨天發揮了最大的功能,既能防滑,又無聲響。向文彬走在隊伍的後面,把指揮所向前移動。走近僞軍的防線後,隊伍沿着一條斜長的水溝埋伏下來。由於天寒地凍、深更半夜,又是大雨,僞軍都在營房裡和屋子裡睡大覺,他們的哨兵了早就躲進了避雨的地方。熊先權的敢死隊沒費吹灰之力就幹掉了哨兵,開出一條通向軍火庫的暗道。
幾名敢死隊員匍匐在地朝鐵絲網摸過去。控照燈來回掃射,光柱中的雨滴發出銀灰色的反光,藉着晃動的光柱,還可以看見在大雨中來回巡邏的鬼子哨兵。過了一會,熊先權摸回來報告,鐵絲網已經剪斷:“部隊是不是進入網內?”向文彬命令:“隱蔽接近後全力衝鋒!”
就在那一瞬間,熊先權連長帶領的一百三十二名士兵越過鐵絲網,成扇形突然躍向庫區。“噹噹”幾聲槍響,探照燈被消滅了,我掩護衝鋒的輕重機槍和迫擊炮猛烈開火。鬼子發現目標,機槍開始掃射!黑暗中可見鬼子的泄光彈密如飛蝗,如同一串串的螢火蟲來回亂鑽。跟在後面的二三連也向前衝鋒,敵人機槍“噠噠”直響,就像死神向我軍撒出的一張大網。衝鋒的士兵不斷有人中彈重重地摔倒在地,但衝鋒並未停止。
與此同時,圍攻山頭的二營也打響了。這場山上山下的突襲戰鬥很快就取得勝利,山頭被攻佔了。山下的敢死隊迅速攻進了倉庫重地,守衛軍火庫的僞軍躲得不知去向,鬼子不是被打死,就是被封鎖在工事中。向文彬急令爆破、二營掩護撤退。
多處導火索被點燃,飛速燃燒的火苗在大雨中不停向前竄動。訓練有素的士兵在暗處封鎖住敵人的堡壘出口,不讓鬼子突出來撲滅了導火索。在我最後幾名士兵剛撤出軍火庫,一陣陣驚天動地的連環巨響蓋過天空中的驚雷,閃爍的爆炸火光此起彼伏沖天而起。陣陣爆炸聲數公里外可聞,隔了二小時後還有零星的爆炸聲響起。
咸寧之敵火速趕到增援,可是向文彬團早已不知去向。鬼子兵一片忙碌,鬼子軍官卻只有遠遠地站在爆炸圈外,束手無策地瞪着眼睛看着那些滿天飛舞“煙花爆竹”。
在這場襲擊中,向文彬團傷亡不足二百人,卻連打死帶炸死共消滅鬼子二百三十多,完全炸燬了汀泗橋這座軍火庫。
二十軍各部在第一次長沙會戰前對鄂南日軍的襲擊在不斷地進行。一三四師四○○團趙嘉謨駐修水縣幕阜山主峰附近的全豐,該部營長李懷英受命率部向北在咸寧一帶遊擊,騷擾和打擊敵人。
這年夏天,師部派了三名工兵,攜帶扳手、鐵絲剪等工具隨營行動。當時的工兵是一種稀缺的兵種,學工兵的,都是經過一定的挑選,要有一定的文化和體能素質。這次,他們的任務是專門破壞敵人的交通和通訊,只要選準了破壞地點,就由步兵輪流派出掩護,工兵就剪電線、拔電杆、炸橋樑或者埋地雷。讓敵人的後方事故不斷,教鬼子焦頭爛額。
一天晚上,部隊進駐了一村莊,安好崗哨後,李懷英看見房東老大娘兩眼掛着淚水、悶悶不樂,於是就同房東攀談起來。談話中知道,汀泗橋軍火庫自從上一次遭到毀滅後,鬼子又開來更多的兵,把軍火庫恢復起來,在軍火庫的周圍建立了更嚴密的據點防衛體系。
這些鬼子兵真是無惡不作,知道周圍沒有我軍隊,經常出據點幹壞事,搶劫百姓的財物和豬、羊、牛。如果一旦看見年輕的婦女,便搶到據點裡去。房東家姓陳,四口人,有一個二十一歲的女兒,已經許好了人家只等完婚。兩月前,這個女兒被據點出來的鬼子搶走,至今沒有下落。以至汀泗橋四周一二十里範圍內的婦女都逃到山裡,不敢回來居住。
李懷英召來幾位連長商量。鬼子如此猖狂,是因爲知道這裡沒有我們的軍隊,如果我們讓鬼子知道我們有部隊在這裡活動,一定不敢四出恣意妄爲。再說鬼子怕夜間活動,我們就夜間搞他一下,打個回馬槍,再來個夜襲汀泗橋!幾個連長都表連聲叫好,說當兵的不能保護老百姓,還當什麼兵?
過了幾天,李懷英把部隊帶到距汀泗橋十多裡地的一個小鎮。入夜時分派出第九連,由事先找好的響導帶路向汀泗橋進發。到了預定地點,埋伏好部隊,工兵剪斷電話線,先頭排乘黑夜把一道鹿柴拉開一大截。連長又派進去一個班,摸了二十多公尺後,又遇到一道鹿柴。尖兵剛開始進行拆卸,不料“當”的一聲,靜悄悄的夜裡如同敲響了一面銅鑼,鹿柴上設置的響鈴掉到地上!士兵們一看不好,迅速就地臥倒,還沒有來及滾到隱蔽處,鬼子機槍就“噠噠噠”交叉着掃射過來,照明彈也升上天空。目標已經暴露,連長命令手榴彈掩護,數十枚手榴彈甩過去,部隊撤退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