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日,是山區陣地戰空前激烈的一天。
這一天上午,集團軍得到戰區長官部和委員長電令,以滕縣爲津浦路北線要點,關係全局,務應竭力死守,多支持時間,以待增援,湯恩伯軍團己奉命在增援途中。
這時集團軍總共只有兩個團的預備隊,其中一個還被抽調到一百里外去協助臨沂作戰的友軍去了。孫震己經把這最後僅有的張宣武團也調上來增援第一線,又嚴令各部整頓部署,拼命死戰,全力打擊敵人,必要時全力死守滕縣,流盡最後一滴血!
從拂曉開始,敵憑藉火力和坦克的優勢,以迂迴到我後方的部隊並配合以正面之敵,分多路包圍攻擊我普陽山一線陣地和界河二線陣地,另一部向北沙河縱深陣地猛攻。整個戰線被分割,打成一鍋粥,敵我陣地犬牙交錯,硝煙瀰漫,響成一片,大地上屍橫遍野。我防守陣地被敵人的穿插部隊割成互不相連的小塊,但小塊的陣地仍在同敵激戰。正午一時,敵增兵至萬餘,我普陽山正面幾個陣地均被突破,從普陽山退守界河的姚超倫團殘部又被追擊而來的敵人包圍,同堅守在這裡的一二五師各部一起各自爲戰。
在界河鎮以東的七四九團在九時左右受到從北東迂迴過來的千餘敵人攻擊。團長瞿聯丞(四川榮縣人)立即帶領一、二營與敵人展開激戰。到中午十二時左右,敵人從中間突破,把一、二營分割成南北兩片,南邊一片退向北沙河,團長隨北邊一片退到界河鎮東的一個村莊。這股敵人衝開一、二營的防線後,又向第三營展開攻勢。
我軍陣地都按正北射向修築,於是三營利用東西向的交通壕作工事阻擊敵人。戰鬥開始不久,第一營的機槍連馮連長帶着二挺重機槍正退經三營周公輔連的陣地,周公輔一看來了援兵,心中一喜,哪裡肯放過,立刻假傳命令,對馮連長吼道:“團長命令你連歸我指揮,立即進入陣地,射擊!”馮連長說:“我奉命向團長靠攏。”周公輔又吼道:“我剛接到命令,你的命令在先,我接到命令在後,應根據後一個命令執行!”馮連長信以爲真,兩挺重機槍進入陣地,向敵人猛烈掃射。
進攻的敵人突然受到機槍火力的打擊,一時陣腳大亂,但很快就調整火力,用多挺機槍還擊,並以擲彈筒猛轟。周連的陣地瞬間便落滿了炮彈,連指揮所也被炸中,裡面的一名傳令兵被炸身亡。馮連長對周公輔的“命令”逐漸有所懷疑,終於把兩挺重機槍撤走了。
堅持到下午四時左右,周連己經傷亡過半,中尉排長史材鈺(四川雲陽縣人)陣亡,少尉排長王子武(四川內江縣人)重傷(後在徐州兵站醫院因傷重不治犧牲)。這時,團部上尉副官陳雅林(四川潼南縣人)冒着炮火來傳達撤退命令,並告訴周公輔說,馮連長向團長報告你假傳命令,沒想到團長反而說周連長作得對,是他下的命令。
周連撤到團部所在的村莊時,全連僅存三十餘人了。瞿團收容到官兵二百多人準備向界河鎮轉進,沒想到剛走到村西口,迎面就遭到一陣機槍的掃射,前頭幾個士兵一死三傷,回頭再向東,村東口也被機槍封鎖。瞿團長立即命令佔領村周圍土牆據守,這時他們看見有鬼子兵千餘人經村北面三、四里的地方向界河方向前進。
堅守在界河鎮以東龍山的尹唯一營首先同日軍接觸,不斷打退鬼子兵的進攻。進攻的日軍一看不能立即奏效,留下一股在正面繼續膠着,餘下的日軍分兵兩路,從龍山的兩翼通過,直接向界河鎮攻擊
界河鎮和龍山陣地的槍聲響了一整夜,陣地依然在我軍手中。
川軍在前線苦戰,視死如歸,滕縣民衆亦在奮不顧身的支援前線。這種空前深厚的軍民相依關係無限度地增強了我官兵保國安民的神聖責任感,而這種責任感又極大地提升了這些穿着軍裝的四川漢子視死如歸的戰鬥精神和戰鬥力。而我們可以從後而的記述中看到,這種戰鬥精神和戰鬥力終於在滕縣保衛戰中譜寫出了一曲震天撼地的悲壯絕唱。
筆者在這裡引用滕縣人陳慕唐在一九八三年的一篇回憶。二十二集團軍進駐滕縣的時候,劉慕唐是一位教師,受到川軍政宣隊張冠伍和範長江等人的鼓勵,參加了川軍的政宣隊,在滕縣保衛戰中出生入死作了不少工作。他在這篇文章中記下了當時這樣的一幕:
(三月十四日)下午,政宣隊停止宣傳,迎接羣衆運屍小分隊(滕縣土名小獨拱),有多少輛車呢,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迎的現在也記不清楚了,送到哪裡呢,可能是滕縣北郊。路上有推屍來的小車,也有空車回去的。天色越來越晚,己看不清人臉。我迎的那輛車上有兩具屍體,看得較爲清楚,記得也較長久(今天仍記得)。那兩具屍體光溜溜地沒掛一絲:一位看樣子約三十歲,留着平頂頭張着大嘴好像仍在喊“殺!衝呀!”是中彈而亡的,嘴裡鑲着金牙,像是個軍官;另一位年紀也差不多大,臉上有一道很深的刀痕,鼻樑砍得斷斷的,血肉模糊,目不忍睹。推車的是大人只管推,拉車的是十七、八的小青年,他說他害怕,不敢拉了。我就替他下來。送到滕縣北郊又回北沙河,天到了點燈時候,我們又在原處聚齊了。
另一件感人的事,也是讓我難以忘懷的事。當我迎屍路過十里鋪,見一位年約五十的老大娘,她揹着一具屍體,往南跟着走,她走得慢,我們走得快,一會兒撇下她了。這是多麼動人心絃呀!後來聽說北沙河以及附近村子的人民,不管男女老少,被鬼殺害的要多啦。這位負屍老大娘究竟怎樣呢?是否倖免於難呢?當時沒問問她老人家姓氏住處,現在就更無從知曉了。
好一幅悲壯的畫面!艱難地邁着步子的老大娘和背上的無名烈士,共同凝聚成了一個整體。這是一位平凡的母親,揹着她兒子冰冷的屍體,艱難地邁向她心目中那永恆的安詳之地;這是一尊高大的雕像,披着猩紅的落日,高過泰山,令人肅然起敬!
另有八十歲老人趙連諾在二○○三年回憶說:
一九三八年舊曆二月十三,日軍滕北界河一帶發起進攻。駐守川軍一營兵力在界河鎮小萬院附近準備抵禦日軍。誰知日軍從龍山和小白水兩路夾擊而來,我一營川軍犧牲殆盡。只有楊子清腳部負傷倒在屍體堆中。天色向晚,他見日軍衝殺過來,就偷偷爬近該村。楊子清流血過多,昏迷在萬院村邊農場一個窩棚裡,後被抱柴而來的趙家老奶奶發現。趙奶奶六、七十歲了,見是我愛國戰士,就把楊子清攙扶到自己家中掩藏起來。她省吃儉用爲楊子清治傷補養,使得這位川軍戰士逐漸恢復健康。滕縣沉陷了,楊子清無法追回自己的部隊,就認趙奶奶爲母住了下來。趙奶奶孤獨一人也把楊子清當親生兒子看待。......一直到了抗戰勝利,又到了解放之後,楊子清始終靠做小手藝混錢養活着趙奶奶。“文革”****前,趙奶奶離別人世。楊子清披麻載孝將這並非生身的老母親安葬之後才返回四川老家。現在小萬院的父老鄉親不知楊子清住在何鎮何村,不知他是否還活着。只知道他是爲保衛滕縣而負傷的四川軍人。
楊子清,你在哪裡呢?如果健在的話,歲數也該有八十好幾了。
根據這份記錄中提供的時間、地點和戰鬥場面來看,楊子清可能是一二五師七四九團(團長瞿聯丞)的士兵。這個故事由居住在棗莊市的另一位老人、退休農村教師任世淦先生記錄整理,並向筆者提供。
任世淦老師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老人,從學校退休後,騎上自行車,自費在魯南地區行程上萬公里,收集日軍種種暴行,整理成書,昭示天下,成爲我國民衆向當年的侵華日軍申討正義的重要資料。
筆者由衷地感謝任世淦老師爲我們提供了魯南民衆對當年川軍的評價,讓我們實實再再地走入了戰爭中魯南民衆的心裡。讀者還將在後面看到一些實地採訪資料,也是這位任世淦老師提供的。
棗莊嶧城南山村村民宗寶誌說:“鬼子攻佔該村南邊的棚山,我中央軍一名戰士受傷,臥在山坡間。他向逃難經過身邊的宗茂忠懇求:‘老叔,你能把我背下山去嗎?我不會讓你白背的……’宗茂忠老人二話沒說,就背起這位受傷的川軍戰士吃力地向山下走去。誰知還沒有走到山根就被站在山頂的鬼子看見了,鬼子瞄準目標‘砰砰’兩槍,宗茂忠老人和那位戰士就倒在一起。”宗寶誌今年七十六歲(二○○三年),他說:“我叔是爲了救抗日川軍而死的!”
這份資料也是任世淦老師的實地採訪記錄,記錄中所說“中央軍”,是當地老百姓對山東軍以外的軍隊的統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