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不是李家英的一七八師,而是孫蔚如的部隊。他們正在那裡集中,準備同尾追來的日軍幹一仗。如果當時總部向孫部靠攏,歷史將可能會另外一碼事。可惜,歷史仍按照她自己的軌跡在運行。
張仲雷覺得不對,又問:“蘊長在行軍,爲什麼會這樣密集?恐怕不對呀!”說着,看見身邊一個士兵身上揹着望遠鏡,叫他取下來遞給總司令:“總司令,看清楚再走!”
不知李家鈺是在生張仲雷的氣呢,還是其他什麼原因,氣沖沖地說:“不看,不看,憑命!”
剛走了一段路,後面東姚院方向傳來一陣槍聲,估計是後衛部隊又同敵作戰。又走一陣,對面山頭又傳來密集的機槍聲。李家鈺回頭對張仲雷說:“仲雷,剛纔後面有槍聲,怎麼現在對面又打起來了?”
張仲雷說:“是啊!你身邊還沒有部隊呢。”
李家鈺:“喊一個步槍排來,叫他們不要打槍,免得敵人發現我們是高級司令部,打得更利害。”
總部繼續走到西坡山頭,再循路下山到了張家河。張家河是黃河的一條小支流,向北流入黃河。過河後,就開始向秦家坡上爬。
這時,北面山上有人喊:“你們是哪個軍的?來不得呀!上面有日本人!”可是李家鈺沒有理會,繼續上坡。走了一段,望見南面山上下來不少逃難的老百姓,李家鈺派了總部少將參謀處長蕭孝澤下坡詢問,又繼續上坡。
上坡走上一塊土坪,土坪之後是一條不到二尺寬的石板路。這塊石板路通向第三級土坪,第三級土坪之後是山頂,地形逐次升高。從下面遠遠望去,大約有一公里多。石板路的左側是光禿禿的岩石,右側是長着麥子的梯地。李家鈺在這塊土坪上休息了一會,並整頓部隊。整頓之後,派出一個步兵排擔任尖兵,總部在尖兵後面跟進。
這時,總部參謀處上校作戰課長陳兆鵬手持地圖,自告奮勇擔任尖兵長,他向這一排士兵招了一下手:“跟我來!”率先向前挺身而去。
這真是不幸中之更大不幸!
按照行軍條列和常識,尖兵排的前面應派出尖兵班,尖兵班的前面要有尖兵散開搜索前進。可是,上校課長氣壯如牛地走在前頭,手槍別在腰上,甩開雙手,就象去趕集一樣大搖大擺。
粗心的上校課長萬萬沒有想到,此時他正走向一條死亡之路上!道路旁邊幾十支黑洞洞的槍口正瞄準着他。
就在他右側的麥地裡潛伏着一支日軍!他們戴着鋼盔,身上插着麥草的僞裝,還有的穿着中國老百姓的服裝。他們早就發現了前進中的高級指揮部和前面的尖兵排。日本人十分狡猾,此刻他們沒有動手,放過了大搖大擺的尖兵排,等待着後面的指揮機關。
尖兵排走過第三級土坪之後向山頂前進。此時,總部已經走上第三級土坪,就在這個時候,前面山頂響起了一陣槍聲。這是走在前面的上校課長陳兆鵬同敵人遭遇了!但是,後面的人卻不知道前面的情況。參謀長張仲雷覺得情況有些不妙,派出富有經驗的諜報員崔英上前探查。稍許,崔英氣急敗壞地連跑帶滾地回來報告:“山上盡是戴鋼盔的敵人!僞裝得很好,個個頭上插有麥子,不會說中國話,口中哇哇亂叫!”
李家鈺坐在一頂藍色布蓬的滑桿上,視線較高,聽見崔英這麼說,也覺出高處異樣,立即跳下滑桿,命令身邊的連長屈治洲和左良俊指揮部下佔領陣地。下完命令,在三名衛士的護衛下,李家鈺率身邊的張仲雷等人迅速後撤。當時,張仲雷心裡閃過一個念頭:連戴的鋼盔都看見了,哪裡還跑得脫!
真的,晚了!突然間,前面一百餘米處,麥地裡隱藏的敵人猛地都站起來,端起機槍就掃射。猛烈的槍聲驟然響起,震動山谷!走在前面的警衛營副營長李井治(山西人)、連長秦樹西、唐克俊等立刻舉槍還擊。一瞬間,連長唐克俊、士兵葉天順中彈倒地犧牲。
李家鈺彎着腰後撤,邊跑邊喊:“兄弟們要沉着,找有利地形!”可是第三級土坪完全暴露在山頂之下,無隱蔽之處。警衛連前面有一挺蘇式機槍,可是背彈盤的士兵落在後面,打完一盤子彈就啞了火,只有憑步槍和敵人對抗。總部徒手人員四下亂跑,向山下撤退。參謀處上校參謀蔣權是總部最後走上第三級土坪的人,看見前面遭受伏擊,連忙向後滾下山坡,可是褲腳上也被打了個洞。敵人機槍越打越猛,子彈如雨點般飛來,擲彈筒、手榴彈不斷爆炸,下山的路口被完全封鎖。
少將處長蕭孝澤、少將高參陳紹堂、上官政等相繼中彈身亡。接着,上校副官長周鼎銘、副官龔子儀、衛士潘福廷又中彈倒地。衛士李平山急忙扶住李家鈺後撤,還沒走幾步,李家鈺“哎呀”一聲,鮮血從肩頭上冒出來!
負了重傷的李家鈺轉身坐在麥地垠上,他要緊急下令,叫一○四師跑步趕上來投入戰鬥。他剛抽出鋼筆準備在日記本上寫手令,一顆機槍子彈擊中了他的腳,從腳背穿過鞋底射入土裡。他翻身倒地,忍痛繼續寫命令。他想寫“快速增援”,但剛寫了了“快”字,“速”字還未寫完,頭部、胸部又連中數彈,鋼筆從手中滑落下來,鮮血如泉水一樣涌出來,浸透了軍裝。黑暗頓時降臨,將軍在傾刻間就失去了對天地間的一切感覺。
一顆將星在河南省陝縣秦家坡隕落了!時間是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一日中午二時十分,將軍剛步入五十三歲歷程的第二十八天。
戰鬥還在進行,尖兵排和警衛連大部犧牲。日寇向坡下衝來,集團軍總部譯電員黃開仁看見情況已到最後關頭,迅速取下皮挎包,銷燬密電碼。 尤其珍貴的是其中一本朱總司令送的,扉面有手書“ 李總司令其相兄惠存,弟朱德敬約”的字樣,這是朱德同李家鈺在一九四○年在晉南會面時相約的。一直由黃開仁保管。黃開仁打碎隨身攜帶的一小瓶汽油,點燃密碼本,看着它們竄起火苗,成了灰燼。又擡頭看了看快要衝到近前的日本鬼子,轉身跳下山崖。接着,又有張仲雷、劉璽、尹建業、陳兆鵬、羅宥蜀等縱身跳下。
四十七軍軍部警衛營袁營長聽見槍響,立即趕到戰場。他看見前面端槍的敵人穿着便服,還以爲是黃河北岸的民軍喬明禮部發生了誤會,立刻用一根竹杆挑起雨衣晃動,大喊:“不要弄錯了!”話聲未落,就被一陣機槍打斷雙腿。
一○四師師長楊顯明看見軍部跟在總部後面涉過小河開始向坡上走去。自己則奉命指揮部隊隔河向南,殿後掩護軍部和總部。
忽然,從右前方傳來陣陣密集的槍聲和爆炸聲。約半小時後,槍聲又斷續響起。楊顯明正要派人偵察,就看見軍部傳令兵飛騎送來軍長李宗昉的命令:“總司令在秦家坡遭遇伏擊失蹤,着該師立派一營前往拒敵尋蹤!”
楊顯明大吃一驚,立即親自帶領參謀主任李浩東率一營步兵跑步增援。此地距秦家坡有五里,中間還隔着一條河流和幾條小溝,部隊一陣猛跑,趕到秦家坡山麓時,槍聲還在響,少數總部人員正從坡上滾退下來。此時,李宗昉已經在坡沿下設立起指揮部,一問,才知道集團軍總部遇襲被擊潰,總司令下落不明。楊顯明立命營長苟載華率部向秦家坡仰攻,此時,一部日軍同我軍部警衛營激戰,另一部日軍正在後面打掃戰場,搜索這陣亡官兵身上的武器和財物。滿腔怒火的苟載華營一陣猛打,日本鬼子慌忙退回山頂,與苟營相峙。
楊顯明爬上山坡正在緊急尋找總司令的蹤影,李宗昉的第二道命令又到:“找不到總司令,不準下火線!”心急如焚的楊顯明督促苟營組織敢死隊再度猛攻,終將敵人擊潰。這時,李宗昉也趕到坡上,帶人滿坡搜尋,終於在黃昏時候,在一個麥地的坎下,發現了總司令:將軍斜着身子躺在地下,心臟早已停止了跳動。衛士李平山摟着他,也中彈犧牲了。將軍的手上還捏着一隻鋼筆帽。頭部左上額中彈,滿臉是血。左肩和腋下有彈片傷和槍傷,黃色呢料軍服被炸開多個口子,鮮血浸透軍裝,有的地方已經開始凝結了。大家看到,總司令身軀中最後的鮮血還在一點一點地流出來,又一滴一滴地落到麥地上,身下的麥地被染成一片血紅。
全軍慟哭!將軍遺體連夜運至靈寶縣虢略鎮裝殮。五月二十七日,由虢略鎮起運回川,起運前公祭,全體官兵失聲痛哭達數十分鐘。由集團軍第五兵站支部軍需趙卓文率隊護送,經閿鄉縣城至西安後,沿川陝公路回成都。
六月七日,西安各界召開追悼大會,陝西省主席祝紹周、戰區副長官胡宗南致祭。西安市民自發沿途路祭至火車站。
六月八日,寶雞各界公祭。
途經陝省各縣,縣府及團隊均妥爲護佑。川省各縣,當靈柩過境時,縣長率衆躬親祭奠,敬謹照料。
成都《新新新聞》發表文章:“魂兮歸來,蜀山有榮,蜀水生輝。虔禮軍神,痛悼國殤,振頑立懦,其死期乎,其在斯乎!”
《新華日報》及全國各大報刊均發表紀念文章。
委員長蔣介石致唁電,參謀總長何應欽致唁電,副總參謀長白崇禧致唁電,張治中、戴季陶等到唁電,戰區長官蔣鼎文致唁電,四川省主席張羣致唁電,川康省內各軍政商學各界要人及川軍在前線各集團軍總司令等致唁電並前往成都市文廟前街九十二號李宅悼唁,併成立恭迎李故總司令忠櫬大會籌備會。
六月十七日,靈柩運至成都市外北昭覺寺。李氏家屬及相關人員百餘人恭迎關扶靈柩入寺暫爲安厝。
六月二十一日,成都市舉行隆重的迎櫬大會。哀樂聲中,昭覺寺全體和尚送靈,飛機撒傳單,全市各機關、學校、商店下半旗。全市電燈通明,遍懸素採,人們扶老攜幼,焚香頂禮,萬人空巷,途爲之塞。人行道上五步設一祭臺,雜陳鮮花糖果酒品,香案中央壓一張黃紙,上寫某鎮某保迎祭李故上將。
迎櫬隊伍以提燈隊在前,散發錢紙。白杖亭,細吹哀樂。銘旌亭,委員長手書“李家鈺字其相之銘旌”。後面是軍樂隊,姓字旗,騎馬執旗隊,自行車隊,部隊,軍校。其後是省市縣機關法團,大中學校,社團,民衆團體等。再後是遺像亭,遺筆亭(玻璃匣內是將軍題詞“男兒欲報國恩重,死到沙場是善終),靈亭,血衣亭(放置黃華呢軍衣一套,軍帽一頂,黑布緊身衣一件,布鞋一雙,處面血跡斑斑,彈洞猶存)。最後護靈隊後,白馬素車,拖着將軍靈柩,一副朱漆棺材,上蓋民國國旗。
六月二十二日,上午八時五十分,在李宅舉行公祭。
靈前是委員長輓聯:
“愛國館軍符,共濟時艱資右臂;
“死後明戰志,痛當河曲失干城。”
第二靈位前是李夫人輓聯:
“馬革裹屍還,是男兒得意收場,亦復何恨!惟憐老母衰頹,
養生送死,瞑目尚餘難了事;
鵑聲啼血盡,痛夫子招魂不返,奚以爲情?猶苦諸孤幼稚,衣食教誨,傷心空剩未亡人。”
另有各界花圈、輓聯一千餘幅。
政府公祭之後,分由各民衆團公祭。再後,李宅開放,三天之中,總計祭奠民衆不下十餘萬人次。
七月六日,委員長就電請國葬事覆電:“李總司令爲國成仁,自當優予褒揚。惟抗戰將士之葬典,往年已決定,俟戰事結束後,匯案辦理。已先予褒揚,併入祀忠烈祠。至國葬一節,並交匯辦矣。”
第二年九月二十一日,成都市外南紅牌樓廣福橋墓地李故上將墓園破土動工。十二月九日,上將靈樞權厝於此。
現在,李家鈺陵墓幾經波折後,仍屹立於此,墓碑書“李其相上將墓園”,旁邊立有半身石像。
李家鈺是川軍最後一位犧牲在抗日前線的在籍將領,在他前面有饒國華、劉湘、王銘章、趙渭賓、潘左和許國璋。
李家鈺陣亡後,四十七軍還有一些餘波。
洛陽會戰後,蔣鼎文被撤職,戰區長官由胡宗南代理。第三十六集團軍總司令一職,交由劉戡繼任。這樣,三十六集團軍就劃入了胡宗南的序列。劉戡奉命後,帶着自己親信和一連憲兵、一連警衛耀武揚威走馬上任。
劉戡一來,完全排斥了原總部各處室人員,全部安插自己的親信。接着又飭李宗昉因洛陽會戰全軍傷亡慘重,四十七軍應立即縮減並編,大部軍官遣回原籍。其遺缺由胡宗南補齊。
胡宗南此舉立刻引起了四十七軍官兵的憤怒和抵制,有人甚至極端地提議,武裝抵制,幹掉劉戡再說。
李宗昉立即緊急處置,召集軍師長會議後,電請四川省主席張羣、西康省主席劉文輝和川康綏靖主任鄧錫侯主持正義,同時電告川軍各路出川將領和五戰區長官李宗仁等,請他們對四十七軍的遭遇給予聲援。一時間,川康兩省人聲鼎沸、川軍各路人馬聲聲不絕。後來,張羣和鄧錫侯面見何應欽,請其面呈委座:“川省乃抗戰之大後方和復興民族根據地,川軍是抗戰的一支主力軍。請委座對李故總司令帶領多年的四十七軍官兵妥善處之,以免挫傷其抗戰熱情。”李宗仁也打電話給時任副總參謀長的白崇禧,希望轉呈委員長,以大局爲念,萬勿牽一髮以動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