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軍溯江艦隊的下一個目標是湖口要塞。
正在江西景德鎮整訓的二十六師接到了緊急馳援湖口的命令。原來日軍攻佔馬當之後,立即向彭澤進攻。此時,彭澤因守軍向馬當增援而空虛。不得已,又將湖口守軍向東調動,以鞏固彭澤。可是日軍看準湖口空虛,不待彭澤正在激戰之中,又以波田支隊的海軍陸戰隊越過戰火紛飛的彭澤,乘汽艇在湖口下游登陸,欲乘機迅速佔領湖口。師長劉雨卿接到命令後,拿起湖口的大比例尺地圖仔細分析,想到自己幾乎全是新兵的部隊和湖口三面環水的死地,心裡不禁陣陣發涼,倒抽了一口涼氣!
二十六師在上海大場之戰中,全師十傷其九,雖然名冠諸軍,可是也元氣大傷。從上海退下來,奉命在江西景德鎮等地補充整訓。此時,一批新式的捷克裝備運到,一批批雄糾糾的新兵從四川來到部隊,到一九三八年六月,部隊雖還沒有完全足額,戰力也在不斷地提升之中,但畢竟還是一支以新兵爲主的部隊啊。
在這些新兵中,必須提到的是四川西充縣的錚錚八百壯士。西充縣是川北的一個小縣,抗戰開始,慷慨從軍的八百多名壯士組成了一支義勇隊接受訓練,並在淞滬會戰後補充到二十六師。四川人好說“垂子”二字,西充人猶甚。四川人說的“垂子”不是“錘子”,具體說來是指的男性生殖器。不過,當它被掛在口頭時,又常具有其它的意思。根據說話時的情境和說話人的語氣,可以有罵人、表揚、肯定、否定、無奈、興奮等各種褒貶的含義。其實,這個四川俚語也不獨是四川產品,它還可以同國際接軌。在美國的俚語中有一個組合詞叫“hang down”(音:夯擋),就是在非正式場合下指男性生殖器。如果按字面翻譯,前面一個單詞是“懸掛”的意思,後面一個單詞是“向下”的意思。你看,不是正好可以翻譯成“垂子”嗎?
這西充的八百壯士到了部隊,成天掛在口頭的就是這“垂子”、“老子”二個詞彙,即使是在四川人爲主的二十六師內,也凸顯出他們是高頻率使用這個詞彙的人羣。大家都說他們“扯得很”,就是調皮得很的意思.因此,他們被二十六師的各級長官、士兵和朋友冠以一個可愛而又驕傲的渾名——“八百垂子”。帶隊的是“大垂子”,其餘的則是“小垂子”。“垂子”們也以自己是“垂子”而自豪,連師長、旅長也稱他們爲“垂子”,往往在仗打到關鍵時候還不忘問下邊的人一句:“你們那裡還有多少‘垂子’?”“八百垂子”被分散分到各部,但他們有他們的聯絡、鼓勵的方式。活着的“垂子”爲犧牲了的“垂子”往家裡帶信,爲戰死的兄弟掩埋屍體和燒香,向西充縣抗敵後援會彙報戰績。
這“八百垂子”作戰英勇、捨生忘死。只要仔細地研究他們在抗日戰爭中的歷史,無人不認爲他們是西充人的驕傲,是四川人的驕傲,也是我民族的驕傲。國人大都對淞滬會戰中堅守四行倉庫謝晉元八百壯士耳熟能詳,其實謝晉元只有四百壯士,說八百壯士是誇張。但國人卻多不知道四川西充縣的這八百壯士是真正足額的八百多員和他們可歌可泣的事蹟!這八百壯士參加的第一戰就是這湖口保衛戰,到一九四三年,八百壯士已經陣亡六百多。當時西充抗敵後援會在西充晉城鎮立有一塊木質碑,上面刻了這六百多名爲國損軀的壯士的名字以資紀念。到抗戰勝利時,“八百垂子”幾乎全部陣亡,最終沒有幾個回到家鄉。剩下爲數不多的幾名,也是無一不帶傷,只是因傷而離開軍隊回家鄉。被二十六師官兵稱爲“大垂子”的李宏毅,是最後在軍中的最後一名“垂子”,一九四五年當他作營長時,參加了對敵作戰的最後一仗,在戰鬥中第三次重傷,躺在擔架上轉院地聽見鞭炮聲和歡呼聲,才知道戰爭以日本人的投降而結束了。
李宏毅先生一生的經歷十分奇特。抗日戰爭結束後,他參加了中共地下黨,爲中共作了不少的工作。奇特的地方在於,他在入黨宣誓時的監誓人竟是大名鼎鼎的中共華東局社會部部長楊帆。由於楊帆在解放後不久就捲入到被稱爲共和國第一大冤案的“潘(漢年)、楊(帆)事件”中,受到毛澤東的夫人****的殘酷迫害,被下到大牢中呆了二十五年。李宏毅自然不能倖免,先是在解放軍軍事院校任教,因爲是單線聯繫的秘密黨員,黨籍找不到地方認賬,被轉業回縣到農資公司,又被打成歷史反革命分子,送回農村勞動改造。幾十年百般輾轉,受盡折磨。直到“潘楊事件”平反後,楊帆已是雙目失明的老人,接到李宏毅的信,流着眼淚聽完秘書讀信,當即關切辦完一切手續,這才免強被承認了黨籍,得到十八級幹部的待遇。
李宏毅先生在二〇〇五年十二月逝世。逝世後,親屬在他的骨灰中還發現有抗日戰爭中留下的彈片。李宏毅先生一生正直清高,雖然地位不高,但無論在****中或是在共軍中都是一條錚錚鐵骨的硬漢。李宏毅爲我們留下了記述自己一生經歷的遺稿《征途札記》,讀完了這篇札記,筆者對他產生了發自心底的敬佩。李宏毅先生享年八十有八,幸虧有了他的長壽,我們才得知了西充八百壯士一些事蹟的片語材料,不然的話,這些爲了中華民族子孫後代壯烈殉國的好漢亦必將爲歷史的煙雲完全淹沒掉。
好了,扯遠了,“八百垂子”的事留待以後再敘。現在戰事緊急,我們還是先回到眼下的湖口保衛戰中來。
劉雨卿一邊仔細觀察手裡的地圖,一邊命令全師立即出發,收集船隻渡湖北上,搶佔要地。這湖口所以謂之湖口,是因爲位於鄱陽湖出口之處。鄱陽湖是我國的第一大淡水湖,南北長約一百八十公里,東西最寬處爲五十餘公里,沿岸湖杈港灣十分發育,舉世聞名的風景區廬山就在鄱陽湖的西岸。鄱陽湖的北端向長江出口,出口處僅寬約一公里,平時湖水注入長江,洪水期則是江水向湖中倒灌。湖口就是這湖水同江水交匯岸邊的一處要地,湖口要塞就建築在緊鄰江湖水的一座懸崖之上,它的北面是長江,西面是鄱陽湖,南面不遠處是一支向東伸出的湖杈。因此,駐守湖口雖然易守難攻,但幾乎是三面臨水,無退路可言。這鄱陽湖可謂連波涌起,水天一色,自古以來就是兵家搏殺爭鬥之地。三國時期便是東吳大將周愉的水軍基地。元末明初,明太祖朱元璋和陳友諒在這裡爭雄定天下。近代又有太平天國同曾國藩在這裡大戰。可是,我軍現在是在陸上作戰呀,這裡三面臨水,退路在哪裡?“只有置之死地而後生了。”既是上命,劉雨卿無可奈何地下了決心。
湖口縣城東七公里的三裡街鎮東是被稱爲殷家山的隘口,從彭澤而湖口的公路從山間通過。劉雨卿以七十六旅三個團的兵力駐守在公路兩側山地,扼住通向湖口的要津。以七十八旅一五二團守湖口要塞和湖口外圍,另外兩個團作預備隊,師部放在南面蘇關渡口。自上海戰役後,四十三軍的軍長郭汝棟已因病調任中央參議院上將參議,副軍長兼參謀長肖毅肅調任陸軍總部高參。從此,四十三軍已不存在,二十六師已成爲軍委會直屬的獨立師。因此,從更加準確的意義上來說,湖口這一仗是劉雨卿完全獨立指揮的第一仗。
前軍部隊一到達指定位置,立即緊張構築工事、在公路上挖掘防坦克壕溝、埋設地雷和疏散逃難人羣。正在這時,一些穿着海魂衫的士兵成鬆散的隊伍沿着公路退下來了,二十六師的士兵們都好奇,紛紛圍住這些海軍陸戰隊的士兵打探消息。這些海軍士兵已經疲憊不堪,大多纏着繃帶,海魂衫上浸着血漬。三輛炮車載滿傷兵,後面拖着的三門滿是煙塵的日製山炮引起了官兵的興趣。旅長朱載堂聞訊親自跑來察看,一心搗鼓着想把這幾門炮留下來,當把這個意圖向陸戰隊的隊長鮑長義一說,沒想到結果真是無比爽快,一拍即合。鮑長義說,反正上邊有命令,武器可以留下給守衛湖口的部隊。朱旅長吆喝士兵一擁而上把炮拖下來,可是拖下來一看,陸戰隊只有炮、沒有炮彈,拿來也沒有用反而是個累贅。官兵們也都無可奈何地笑了,只得作罷,算是空歡喜一場,還是抓緊時間構築工事。
七月一日,工事還沒有完成,後續部隊沿在半渡之中,從馬當一路攻陷彭澤和溜泗的波田支隊和一〇六師團的先頭部隊已經抵達三裡街殷家山我軍的陣前,日軍海軍陸戰隊已乘汽艇在彭澤以西登陸上岸。稍事整理,一陣猛烈的炮火就開始對公路猛轟,我公路上的地雷完全引爆。隨即又以猛烈的炮火向我公路兩側高地轟擊,一直打得飛砂走石,硝煙瀰漫,不少工事被打塌,士兵死傷累累。鬼子的波田支隊果然名不虛傳,不等炮火停下來,氣勢洶洶的鬼子挺起刺刀就以密集的隊伍衝鋒,對着我守兵陣地就撲過來。朱載堂在望遠鏡中看得真切,命令各部沉着應戰。等鬼子一到火力的殺傷距離,我兩側高地上的輕重機槍突然以交叉火力構築起密集的火網,公路上和山坡上留下了不少的鬼子屍體,打退了敵人多次突擊。到了下午,鬼子吸取教訓,在前進陣地的後方升起觀測氣球,專門指示火炮打擊我火力點。
當鬼子的海軍陸戰隊佔領了我一線陣地,我軍向後撤入二線。正在向後撤退的西充“垂子”傅繼堯退入二線陣地後,覺得胸口被什麼東西叮了一下發痛,低頭掀開軍服一看,胸口上有一個小口,還不斷有些血滲出來。正巧衛生兵過來檢查,不覺都大吃一驚:一顆子彈從背心射入,當胸穿出!子彈從肺葉間通過,既沒有打傷內臟,又從前後肋骨間進出,連骨頭也沒碰一下!傅繼堯就像沒事一樣,擦了些紅藥水又繼續操起槍桿子作戰去了。這事讓衛生隊長和營連長也都嘖嘖稱奇,於是“打不死的垂子傅繼堯”傳遍全師。
退入二線的士兵稍作整頓後,趁敵立腳未穩發起反擊,激戰二個多小時,一陣猛烈的衝鋒將耀武揚威的日海軍陸戰隊趕到下江。敵人在逃跑時有六個鬼子腳步慢了些,被我衝鋒的士兵圍住。營長大叫抓活的,西充“垂子”李利民挺起刺刀衝上去同敵人展開搏鬥,被鬼子連刺三刀,全身血流如注,他不僅毫不退縮,反而越戰越勇,同後面衝上來的二十多個兄弟一起,捉住四個活鬼子。李利民的英雄事蹟震憾全師,被稱爲“鐵垂子李利民”。
被捉住的鬼子當了俘虜還不減“武士道”的威風,被士兵們痛打一頓拖到營部。一個副官爲了感化這些魔鬼,倒了一杯開水送到鬼子的面前,卻不料其中一個“皇軍”飛起一腳,“咣噹”一聲把水杯踢出老遠。把這個副官氣得上去就是幾腳,士兵們更是怒不可遏,撲過去就是一頓暴打,又把這些俘虜像死豬一樣捆在擔架上送到團部。捆在擔架上的“皇軍”還不服輸,在擔架上又叫又喊、又蹦又掙,把個擔架弄得顛顛簸簸,氣得擔架兵直跺腳叫罵,恨不得將他們連人帶擔架丟下河。
此次戰役,全師四名士兵受獎,其中“垂子”佔了二名。
第二天拂曉,幾架飛機飛臨陣地上空,上下翻飛,投彈掃射。觀測氣球再次升空,鬼子兵在敵炮兵和飛機的掩護下向我陣地猛撲。我官兵也不顧一切同敵人對着幹,當鬼子衝近陣地就用刺刀手榴彈,遠處就發揮交叉火網的威力。這種密集的機槍火力凸顯出極大的殺傷力,打得衝鋒的敵人像割斷的稻草一樣紛紛倒地。鬼子對我輕重機槍的火力點恨之入骨,即以密集的輕重機槍火力封鎖並向炮兵指示目標,敵艦的重型艦炮和敵炮兵陣地上的火炮隨之砸來,空中的炸彈也從天而降,對我火力點毀滅性的轟炸。雙方戰鬥一整天,我輕重機槍火力點不斷被摧毀,又不斷重新組成,射手在敵人的機槍火力和炮火中不斷傷亡又不斷遞補。各營各連專門組成射手敢死隊,一天之中每個火力點都因傷亡換了射手十餘次。這一天總共打退敵人十多次進攻,雙方傷亡慘重,陣地前鬼子屍體橫七豎八,一片狼籍。
陣地上一位姓唐的老兵,雙腿被炸斷,團長命令擔架兵:“擔下去!”唐老兵卻死不從命,“忽”的一聲抽出一枚手榴彈高高舉起,一隻拉住導火線:“誰要來拉我,我就和他同歸於盡!”,大家知道,唐老兵決心要在陣地上與敵拼死。擔架兵只好說:“依你,依你。”旁邊幾個兄弟一起撲上去,抱住老兵哭了起來。團長是位鐵石心腸的硬漢子,戰場上死人的事見得多,但此時看見這壯烈的生死離別也不免心中大慟,他悄悄轉過身,走了。算是默認了老兵的最後願望。
戰鬥結束後,唐老兵犧牲在陣地上,和他倒在一起的,還有無數的兄弟,其中還有一五六團團長謝北亭、營長陳樵、劉益、連長劉濟時、孫遠懷、高凱、鄧伯凱等。
此時,正在作戰的一五二團五連連長王玉成接到守衛湖口要塞的命令。王玉成,這位在上海大場戰役中受傷被上海女子救護隊背下戰場的一五一團六連連長,在上海醫院治療後,又轉杭州和江西后方醫院治療。傷愈後仍被任命爲連長,這時負責指揮兩個連趕到要塞。
到了要塞後一看,卻令人百感奇怪:前面正在拼命抵抗,要塞已經狼籍一片,空無一人!要塞駐守的海軍陸戰隊已撤走,要塞的岸防大炮也已被撤走,地上只留下無數彈坑和空彈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