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樑崢頭一偏,以爲自己聽錯了。
“五年,今晚就走,不能見敬兒,不可以回來。”
樑崢的兩條眉毛就快皺成一條,“爲什麼?!”
“你知道爲什麼。”
兩人盯着對方的眼睛,一個雙目圓瞪、難掩慌亂,一個坦然從容、成竹在胸。
“爲什麼是五年?”
“有令尊在,你不可能一直只做五六品的官員,三品以上,早晚是要進京面聖的,我管不了更久。再說五年,足夠了。”
“那五年之後呢?”
“五年之後隨你怎麼樣,但是這五年裡,不可以讓敬兒知道你離開的真正原因。”
“他會找我的。”
“敬兒向來孤傲,想讓他不找你,不難。”
“我不答應。”
夏紀的五官不易被人察覺地動了動,“我是爲你們好。”
“我不答應。”
“誰不曾青春年少過?感情這個東西,說白了,不過是個牽拌,無益於仕途,於前程有弊。男子漢大丈夫,求的是頂天立地、建功立業。你們的敕書還沒下,只要你答應,我可以疏通關係,讓吏部把你派到大寧令尊身邊去,到時有樑大人的庇護,賢侄便可如魚得水、平步青雲。樑大人守邊多年,京中的人脈早大不如前,你又何必要在這是非之地看人臉色、艱辛求存?爲敬兒嗎?不值得。”
“夏大人……”樑崢猶豫了片刻,“您是什麼時候……”
“兩年前,你在我府中住那兩個月,我便看出端倪。可想着你們不過是一時年輕,不懂事。敬兒從小性情孤僻,你又一人在京,兩人惺惺相惜、關係親密甚於常人些也無可厚非。後來你離開我家,敬兒又常到你那兒去討擾,我也當你們是少年義氣、同窗之誼。年紀大了、時間一久,便會自有分寸。可是現在,敬兒幾乎不再去見曹小姐,你呢?腳下明擺着的通天大路你不走,卻偏要使銀子買關係留在京中進都察院,我便不能再由着你們這麼胡鬧下去。其實你我非親非故,你想去哪兒是你的自由,但你留下必會影響敬兒。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繼續下去只會令你們的事成爲朝中笑柄,到時候不能承受的是你們自己,所以我不能再裝聾作啞。不過敬兒那脾氣你是知道的,我不能直接跟他點破,解鈴還須繫鈴人,你離開,給他留封信,跟他把道理說清楚。”
聽着夏紀的話,樑崢不停地搖頭:原來,他什麼都知道。連子矜私會曹小姐的事他也知道……
“夏大人,那是您的道理,並非我心中所想,我又怎麼能說得清楚,您若覺得有理,您自己去跟子矜說。我不走,我不會離開金陵,更不會寫什麼信去傷子矜的心。”
“唉──”夏紀嘆了一聲,“我一直以爲你比敬兒懂事,怎麼到頭來也這麼倔強?你知不知道你父親現在總管大寧地方軍事,我很快也會成爲錦衣衛指揮使?”
“那又怎麼樣?”
“大寧是軍事要地,你知不知道那裡潛伏着多少錦衣衛?你知不知道朝中上下,從殿前六公九卿到地方封疆大吏最恨的就是錦衣衛?你覺得站在令尊跟我的立場上該怎麼對待這件事?”
樑崢有些傻:怎麼原本以爲兩情相悅、長相廝守本是天經地義的事,爲什麼被夏紀這麼一說竟扯出這麼許多瓜葛來?
“走吧,未平。離開這裡,大江南北,何處不得芳草?等你有所成就,有了豐功偉績,天下哪有美人不愛英雄?你現在覺得眼前風景獨好,是因爲你尚年輕,涉世未深,還沒有見過更美的景緻。人生苦短,何必貪戀一時……”
“夏大人,您說得不對,英雄豪傑固然有人投其所好、捨身相許,可別無所圖的青澀之誼不才更難能可貴嗎?”
夏紀始終平靜的臉上終於有了波瀾,“這麼說……你是執迷不悟、死不悔改了?”
樑崢咬了牙,“不改。”
“救不了朋友,你不後悔?”
“我最恨被人威脅。”
“你沒想過敬兒要是知道了你能救而不救會是什麼感覺?”
“那子矜也會知道您的所作所爲。”
“我是他的父親。即便他恨我,我也還是他的父親,這是沒有辦法改變的。可你不同,感情不過兩個人你情我願的事,說沒也就沒了。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若不答應,嶽淮山枉死的冤屈裡便有你的一份,你會不會一輩子都覺得對不起他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敬兒會絕難再心無旁騖地像以往一樣與你共處。我的兒子我最瞭解,他還會想要不是因爲他,嶽淮山也許就能逃過此劫。背上如此枷鎖,你讓他如何再面對你們之間的青澀之誼?”
“夏大人。”樑崢的牙都快咬碎了,“雖然您是長輩,可也不要逼人太甚。”
“五年,不過五年,彈指一揮間如白駒過隙,你又何必過於執着。我答應你:五年後,你若回到金陵,無論怎樣我都不會再橫加阻攔。到時你可以把今天的事都說清楚,要是敬兒來問我,我也一定以實相告,絕不讓你有半分冤枉。”
話已至此,樑崢覺得兩腳發軟,眼前也恍惚起來。夏紀拖出自己剛纔坐着的椅子,“這牢裡久不關押犯人,沒什麼人往來,氣流不通,站得時間長了便會頭暈。你先坐這兒好好想想我說的話,我去問問嶽淮山他方纔說的妹妹是怎麼回事,若是能救,多救一人也算你的功德一件不是?我殺人太多,因果業報怕是一時難以算清,是救是殺不過一念之間,不必計較。”
夏紀走了,樑崢直直呆坐下來。欲哭無淚,竟不知如何是好。怎麼莫名就被逼到如此境地?反覆想了幾遭,樑崢似有所悟:一切不過因爲自己初經官場,涉世未免太淺,父親雖已官至一品卻還是權勢不夠,要想能在朝中呼風喚雨,光有權不夠,光在邊關掌兵不行,還要有財,得能通天,得能抓得住人的把柄,攥得住人的要害,關鍵時刻,威逼利誘,方能上天入地、隨心所欲。五年,夠不夠得到這些?不夠,那就十年,二十年……總有一天,別說是夏紀,我樑崢要讓誰也奈何不得!
“怎麼?考慮得怎麼樣了?”夏紀回來了。
“我要紙筆。”
“給敬兒留信?”
“嗯。”
樑崢寫信,夏紀等在一旁。
“那我讓吏部下敕書讓你回大寧任職?”
“不,我要去北平。”
“北平?”夏紀好生奇怪,“樑大人剛升了官,你不回去等着襲爵受封,倒要跑到北平那常年受元軍侵擾之地去圖什麼?”
樑崢寫得認真,並不擡頭,“襲爵受封算什麼本事,燕王乃一代雄才,我從小就敬仰他,現在既然夏大人給了機會讓我自己尋找去處,我自然要到他的帳下去施展自己的抱負。”
夏紀一愣,想了想又笑了,“只怕沒那麼簡單吧?大寧已經是樑家的天下,未平若能在北平爲樑大人再開天闢地一番自然是錦上添花。”
樑崢笑笑,未置可否。
信寫完了,夏紀看了一遍,“你在這‘望君有自知之明,切勿至順天相尋’後面加一句:若子矜不甘,傳書於崢,自當借家父之力,助君官運亨通、扶搖直上。”
“這……大人這是逼我說絕啊!”
“不絕又怎麼能讓他死心。”
“那大人就忍心讓子矜傷心嗎?”
“現在傷,總比將來不得不傷的好。”
“那子矜怎麼可能再原諒我。”
“那就看你的本事和你們所謂的‘情誼’有多深厚了。”
“好,我寫。”樑崢從牙縫裡擠出一句。
今天我寫的,總有一天要十倍要回來!樑崢狠狠把筆丟掉。
夏紀把信又看一遍,摺好收進懷裡,“窮書生離家趕考,一次不成還要兩次、三次,回不得家怕不止五年。商人遠行置販貨物,大江南北一路下來五年也未必能夠。你五年不見故人,救得兩條人命,賺了。但我想,五年後未平也未必想再見敬兒。”
“大人毋須多言,還請言而有信,保證味甘和他小妹的安全。”
“君子一言……”夏紀又笑,“我不是君子,不過也駟馬難追。”
樑崢從椅子上站起來要走。
“你不要想去見敬兒,他身邊我已經派了人,你沒有機會接近他。”
“夏大人。”樑崢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如果今天我沒來,您打算怎麼辦?”
“沒有如果,你來了,就註定你要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就寫過了時間,JJ又抽了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