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炳文從一張木桌後面站起來,“你怎麼會來這兒?”
“我……”夏天的目光落到了耿炳文身後的牆上,那裡掛着十幾件血跡斑斑、看了就讓人毛骨悚然的刑具。
“子矜?!”樑泊雨吃驚地望着夏天,一時忘了胸前鑽心的疼痛。
夏天心裡一哆嗦,回頭看了樑泊雨一眼。然後他幾步走到耿炳文面前,“耿將軍請借一步說話。”
耿炳文看看站在自己身邊的盛庸,又看看樑泊雨,擡腳朝夏天跑來的監牢暗處走了過去。夏天趕緊跟上,臨離開刑訊室之前又回頭看了樑泊雨一眼,他胸前剛剛被抽開的皮肉已經翻到了兩側,鮮紅的傷口刺得夏天眼疼心疼。
“夏大人爲什麼會在這兒?”耿炳文走到個陰暗的拐角,停住腳步回過身。
“我是想來看看按察使司關押的人犯。”夏天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可沒想到一進來就聽見有人在大聲叫罵,所以過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耿炳文把一隻手叉到腰上,“那夏大人已經看見了。是前天交戰的時候捉了樑未平,現在我正想讓他答應幫忙做件事。”
“什麼事?”
“夏大人不是來真定查案的嗎?怎麼,對戰事也感興趣了?”
“嗯……是這樣,耿將軍應該知道,文敬跟樑大人……”夏天想說是舊相識。
誰知道耿炳文一低頭,“是國子監的同窗。這個老夫當然知道。”
“啊?!啊,是。”
“可是去年因爲樑未平,曹尚書不得不給夏家退聘,那時鬧得金陵內外滿城風雨,夏大人跟他不是已經反目成仇,不相往來了嗎?”耿炳文擡頭看夏天,好像在等着他的反應,可見他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耿炳文又低下頭去繼續說:“今天上午大人剛到的時候,我應該說一聲的。可畢竟事關守城大計,又想大人可能也不想知道有關樑未平的消息,所以就沒有提起。看來是老夫考慮不周了。”
“呃……”同窗?退聘?這都什麼跟什麼啊?真他媽夠亂的!這樑崢和夏文敬可真不讓人省心!夏天咬咬牙,把一連串的問題咽回肚子裡,“耿將軍誤會了,文敬不是那個意思。”
“那剛纔夏大人這是……”
“嗯……不知道耿將軍是想讓樑大人答應什麼呢?”
“嗯……也沒什麼。就是想讓他給他的父親樑總督寫封親筆書信。”
“哦?什麼親筆書信?”看出耿炳文不想說,夏天只好厚着臉皮繼續追問。
“讓樑總督從大寧調兵,來幫我夾擊燕軍。”
“啊?這……樑總督會答應嗎?”
“就是不答應出兵,知道兒子在我這兒,將來燕王求助於寧王的話,總督大人也總該有所顧慮吧。”
“嗯……可要是樑大人堅持不肯寫信呢?”這個疑問夏天倒是發自內心的,他相信,耿炳文就是把樑泊雨打死了,他恐怕也寫不出樑崢的“親筆書信”來。
“他的骨頭沒那麼硬吧?”
這話聽着還真是瘮人,夏天故作輕鬆地笑了,“這個要是驗證出來,恐怕會傷了耿將軍和樑總督之間的和氣。不如……將軍把樑大人交給文敬處置吧?”
“交給你?”耿炳文倒也沒有十分意外。
“文敬跟樑大人畢竟已相識多年。這個……別的不好說,對於他的個性和弱點還是可以做到了然於心的。將軍把他交給我,我有辦法讓大人達成所願。”
耿炳盯住夏天捋了捋鬍子,“不知道夏大人是想公報私仇,還是徇私枉法呢?”
“這……耿將軍這話是從何說起。文敬不過是想盡一份綿薄之力,幫將軍也爲朝廷解憂罷了。”
見夏天一臉的尷尬,耿炳文哈哈大笑,“老夫姑妄一言,夏大人不必放在心上。”隨即他靠近夏天,“不過……時間緊迫,不知夏大人能不能給個期限?”
這個老狐狸!夏天一握拳,“十天。”
“三天。”
“七天。”
“五天,樑未平不能離開按察使司大牢。”
“那要換成我的人來單獨看管。”
“好,那我等着夏大人的好消息。”
這邊耿炳文的參將盛庸,正端了肩膀站在樑泊雨的面前。
“樑大人,你說你這是何苦呢?擔個謀反的罪名就那麼好受?現在耿將軍既然給你指了條明路,大人就不要再執迷不悟,不如趁早收手。將來燕王戰敗,我等替你求情,萬歲或許還能網開一面,對大人今日之過既往不咎……”
樑泊雨聽着他唐僧一樣的絮絮叨叨,實在是忍無可忍,暗中醞釀了一口唾沫正準備革命烈士般地朝面前的臉上吐過去。耿炳文和夏天回來了。
“無庸,咱們走,這裡交給夏大人了。”
樑泊雨及時把到了嘴邊的唾沫又咽了回去,直勾勾地盯着夏天,想問他跟耿炳文說了什麼。夏天不看他,揹着手不緊不慢地踱到剛纔耿炳文坐過的地方緩緩坐下了。
耿炳文和盛庸離開,過了一會兒,夏天忽然對站在一旁還拿着鞭子的獄卒說:“你也走吧。”
獄卒看看整個刑訊室裡只剩下他們三個人了,“那我再叫其他的人過來?”
“不用了,有需要的話我會再叫你的。”
獄卒只得領命,把鞭子放到手旁木桶的邊上,也離開了。聽着他的腳步慢慢走遠,夏天立刻站起來衝到了樑泊雨身邊。
耿炳文和盛庸走到監牢入口的時候,沈憲正縮在一個角落裡,伸着耳朵細聽裡面的動靜。看見耿炳文他趕緊低下頭,又往陰暗處裡挪了挪。可耿炳文走了幾步,還是停下回過了頭,“沈大人?”
沈憲見躲不過了,只好跨上前去做了個揖,“耿大人。”
耿炳文朝監牢深處回望了一眼,“怎麼?夏大人這次來查案,錦衣衛也參與其中了?”
“不是的,下官來真定是有其它公務在身,與夏大人的案子無關。只是正巧同路,便一起過來看看。”
公務?難道是來監視我的?耿炳文不是好眼神兒地看着沈憲。
當年跟耿炳文一起隨朱元璋打天下的舊臣被錦衣衛一個個收拾掉之後,現在只剩了他老哥兒一個。看見錦衣衛的人,他自然是覺得百般地不順眼。不過人未犯我,耿炳文也並不想去得罪他們。況且現在錦衣衛處處低調,朝中的人也都看在眼裡。只是他們行事依然鬼祟,遭人厭惡,耿炳文是能躲則躲,不想跟錦衣衛的人有什麼交集。
於是耿炳文說自己還有事,讓沈憲自便,就和盛庸又繼續往外走了。
沈憲聽了聽,牢裡沒了動靜,趕緊往裡面跑過去。
進到刑訊室,沈憲一眼看見夏天正在給木樁上的樑泊雨解手上的繩子。他猶豫了一下,走上前去開始幫忙。
繩子解開了,夏天和沈憲把樑泊雨扶到旁邊一塊乾燥的空地上倚牆坐好。夏天對沈憲說:“沈大人,勞煩你回官驛去找十個都察院的護衛過來。”
沈憲站起來看看樑泊雨,“大人是要讓自己的人來保護樑大人嗎?”
“是看守。”
“可是……這事要是傳回到金陵的話……”
“怎麼?你是要去密報給我父親,還是想回去啓稟聖上?”
“下官不敢,只是耿大人他……”
“你放心,我自有打算。快去給我找人來吧。”
看着沈憲的身影消失在黑暗裡,夏天跟過去又仔細看了看,確定了附近再沒有其他的人,他掀起自己的外袍,從中衣上撕下一塊衣角,放到應該是剛纔沾溼鞭子用的木桶裡透了透水又擰乾,走到樑泊雨身邊蹲了下來。
夏天輕輕擦着樑泊雨沾滿了泥印和血污的臉細細端詳。他的頭髮長長了,半長不短地蓋在額頭上柔和了臉部的線條,讓他少了幾分匪氣。帥還是一樣的帥,只是此刻他左側的顴骨腫得老高,跟青紫的左眼眶連成一片,腫得連內雙的眼皮也變了單層。弄得一眼大一眼小的不說,整個臉看起來都是偏的。另外他下脣的右側也翻出來,露出了上面一層厚厚的血痂。
夏天順着樑泊雨的身體向下看過去,除了胸前刺眼的一抹血紅,比較引人注目的還有他腿上的一處刀傷。在腿的外側,褲子是破的,看得見裡面大腿上血肉糢糊的一片。
夏天看樑泊雨,樑泊雨也在看他:依然是白白淨淨的一個人,濃密的睫毛和眼睛下面可愛的突起隨着主人的目光流轉偶爾抖動。
樑泊雨突然覺得也許夏天到金陵去是正確的,最起碼現在那裡很安全。
“你怎麼會來這兒的?”兩人互相看了半天,樑泊雨耐不住寂寞先問了出來。
夏天沒回答,站起來去重新透乾淨了撕下來的衣角又回來蹲下。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樑泊雨胸前的傷口。
“嘶──啊!”樑泊雨齜牙咧嘴地叫喚了一聲。
“你還知道疼啊?”
“靠!當然知道了!”樑泊雨被問得搓火兒,剛纔四目相對,情意綿綿的氣氛就此打破。
“知道疼你還衝鋒陷陣?知道疼你還破口大罵?知道疼你還在那兒死扛?!”
“不就捱了一鞭子嗎?又死不了!”
“那我要是沒來呢?”
“耿炳文捨不得殺我。”
“你沒長眼嗎?看不見那牆上都掛的什麼?!他是不會殺你,可讓你生不如死還綽綽有餘!”
“你心疼啦?”看夏天越說越氣,臉都青了,樑泊雨厚顏一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夏天胳膊一揚,甩掉樑泊雨的手,“就知道開了戰你消停不了,你就那麼立功心切?那麼想表現自己?你真以爲跟了燕王就戰無不勝、無堅不摧了?我在金陵都聽說了,每次交鋒都是你、張玉和朱能打頭陣,不都是燕王指派的吧?”
“嗯,大都是我自己請命。”
“你缺心眼兒吧?!你能跟他們比嗎?他們打仗打多少年了?再說人家立了功以後有高官厚祿等着,你呢?你真把自己當盤兒菜了是不是?!”
樑泊雨再次抓住夏天的手,“我衝鋒陷陣不是爲了立功。”
“那是爲了什麼?”
“我想燕軍能快點兒打到金陵,我就能再見到你了。”
夏天怔住,凌厲的目光漸漸迷離,“你這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