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頭,你帶唐小三兒到都司外去四處逛逛。”
樑崢眼睛盯着夏文敬說。
“啊?”餘信看着樑崢想:大人,不帶這麼難爲人的,這深更大半夜的,您讓我帶他去哪兒啊?
可過了一會兒,樑崢盯着夏文敬的眼睛連眨都沒眨一下,看樣子根本就沒打算給餘信提出異議的機會。雖然事實上他也不敢提什麼異議。
“是。”餘信沒精打采地應了一聲,“走吧,小三兒。”
唐小三就像沒聽見,依舊影子一樣緊緊地挨在夏文敬的身後。
餘信不免惱火:這死小子不是沒長耳朵就沒長眼,看不出兩位大人是有要緊的事要說嗎?!還在裝傻!
“小三兒。你去吧。”夏文敬終於吱了一聲。
這唐小三才很不放心地看看樑崢,極不情願地跟着餘信走了。
“甩掉跟着的你的那些人不容易吧?”
“嗯,在南城遛了好半天。”
“走吧,去你房裡說。”夏文敬舉目四顧。
樑崢一張臉笑開了花,“子矜隨我來。”
離開都指揮使司正院,樑崢把夏文敬帶回到了自己房裡。
夏文敬一進屋先裡裡外外仔細檢查了一遍,然後又挨個看了窗戶外頭把窗子都關了。
雖然樑崢看着夏文敬也有種如飢似渴恨不能把他一□□吞了的感覺,可夏文敬的一系列舉動還是令他感到有些驚訝。
“子矜,你……”
夏文敬關好了裡間的房門轉回身來,一隻手伸進懷裡,接着掏出一張紙“啪”地一聲拍在了桌子上,“這個,你解釋一下吧。”
樑崢遲疑了一下,拿起紙來慢慢展開,“長──安──坊。”
樑崢一字一頓讀出上面的字,然後咧嘴笑了,“原來是爲這個。不過當票一張,有什麼好解釋的?”
“那你幹嘛煞費苦心地把它裝進送我的火鐮夾層裡?”
樑崢笑得更歡了,“那這麼說,子矜是因爲思念我,常常反覆把玩那隻火鐮嘍?”
被說中了,夏文敬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怎麼講?”
“你要不是整天擺弄它,又怎麼會發現夾層裡面藏着東西?”
“我是看你把個火鐮包成那樣,又大老遠地讓人給我送去,一時好奇罷了。”
“我不說了是專門找人做的?當然要小心保護。”
“小心保護也不至於……喂!我不是來跟你討論怎麼發現這張當票的!”夏文敬及時把被樑崢拐偏了話題糾正回來,“我是問你爲什麼給我這個。”
樑崢把當票放回到桌上,拉出兩把椅子,“坐下說吧。”
夏文敬坐了,兩眼直直盯着樑崢,臉像三九天裡的冰霜。
“不如你先說說你都知道了什麼。”樑崢也坐了下來,看着夏文敬依舊玩世不恭地笑。
“永錠莊的生意有你一份?”
樑崢的笑裡多了份詫異:他還是查清楚永錠莊的事了?子矜還真是厲害。
“永錠莊是做什麼的?”
“你吃飽了撐的是不是?給我張當票,引我查官銀,現在又跟我裝傻?”
“哦?官銀?那你都查出什麼了?”
兩人相互看着對方,突然都不說話了,就那樣僵持了一陣。
“未平。”夏文敬換了個語重心長的口氣,“你是在玩火自焚。”
“是嗎?那我倒不覺得,只是不知要是沒有這張長安坊的當票,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發現京中的官員原來還有這麼個生財之道啊?”樑崢拿起當票抖了抖,一臉的笑意充滿了嘲諷。
“未平!我沒有心思跟你說笑!你以爲你做的事真就那麼神不知鬼不覺嗎?你知不知道從去年年底都察院就開始收到地方的揭帖說很多地方的官銀收支都有問題?”
“哼哼。”樑崢冷笑兩聲,“你以爲如果沒有我同意,那些揭帖呈狀還能如期交到你的手上嗎?”
“你說什麼?!”
“是我下的令,讓人不要阻攔跟官銀相關的公文抵京的。否則,你很可能永遠也沒有機會看到那些個脾氣臭骨頭硬、怎麼也不肯收受賄賂的地方官員跟你告狀的。”
夏文敬拍案而起,“你……你簡直是膽大包天!居然敢擅自攔截都察院的公文!”
樑崢不以爲然地擡頭看看對着自己怒目而視的人,“哼!都察院的公文又怎麼了?告訴你,把我逼急了。就是給皇上的啓本我也敢攔!”
“你……”夏文敬的臉已經一片青白,“你真是瘋的嗎?!”
“你才知道嗎?”
“你……”夏文敬被逼得無話可說,無可奈何閉了眼睛冷靜一會兒又坐下來靠近樑崢,“未平,你告訴我,到底是爲了什麼啊?缺錢嗎?不至於吧?就算俸祿少,樑家還有大把的軍戶和良田,不夠你揮霍嗎?爲權?現在你雖然只是僉事,但一定不久就會升到都指揮使,再守邊抗元幾年,只要沒有什麼嚴重的過失,有令尊給你撐腰,想進五軍都督府也不難。說你前程似錦毫不誇張,封疆大吏也未必有你的風光,你這是折騰什麼呢?你犯的是誅族的罪啊!”
“你說的誰不知道?”樑崢笑着搖頭,“可是權也好,利也好,這些是沒有止境的。無論身處什麼樣的地位也總有自己辦不到的事,那感覺太痛苦了,我不想讓它一再發生。”
“你有什麼自己想辦又辦不到的事?”
“很多,這些年來一樁樁一件件總有很多,但總有一天我會把它們全都擺平,沒有人能再擋在我的前面。”
“你既然知道‘無論身處什麼樣的地位也總有自己辦不到的事’,又何必執念什麼權、錢呢?未平,欲壑難平啊,收手吧。”
樑崢終於不笑了,“太晚了,收不了手了。”
“怎麼收不了手了?世上沒有太晚的事,我幫你!”
“你幫我?”樑崢又笑,“你已經被捲進來,抽不了身了。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需要幫的人是你。”
“你說什麼?”
“你不明白?”
夏文敬坐直身體搖了搖頭,等着樑崢的下文。
“你不是問我爲什麼要把當票藏在火鐮的夾層裡?”
“嗯。”
“記不記得上次在金陵的客棧我說你很快就會來北平?”
夏文敬眉頭一皺,“你的意思……是……”
“對,我那時就想:雖然我說過要留在都察院,也說過讓你跟我來北平。可你我知道,那不過都是我天馬行空的信口胡言罷了,今時今日,咱們已經不再是當年在國子監裡的狂妄少年,可以再任意妄爲。我要想留在金陵,除非元軍能打過長江,而想要你來北平,除非北平監察御史查出有官員作奸犯科或者皇上欽點你來查案。”
“所以你就通過各種渠道向我透露黃河以北一帶的官銀收支都有問題?”夏文敬問了一句。
樑崢點點頭繼續說:“嗯。但是後來經過反覆考慮我又不想那麼做了,畢竟這樣處理不好會導致你也受到牽連,而且也那不是個長久之計。所以那時在金陵我沒有把火鐮給你就回到了北平。”
“可是後來□□駕崩,皇上登基後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削藩,第一個削的還是周王。普天之下誰不知道皇上跟燕王早已相互顧忌多年,我想等皇上哪天削藩削到燕王頭上,恐怕離天下大亂也就不遠了,無論如何我也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而之所以把當票藏在火鐮裡,一個是怕被別人看見,另一個是我想如果你真如自己所說不再惦記我、不再在乎我,那我送你的東西你一定也會把它丟得遠遠的,不會看到裡面的東西,真是那樣就權當我一廂情願,我不再招惹你就是,你也可以遠離你現在所知道的一切。如若不然,你很快就會發現火鐮裡的奧秘,那夾層封口處我特意讓工匠少縫了幾針的,你想我的時候只要把那個火鐮反覆在手裡摸上幾次,就能摸出裡面有東西。”
說到這兒樑崢難掩得意,“結果果然沒過多久,長安坊就傳來消息,說都御使夏文敬登門拜訪了。這我才下定了決心讓人放行了真定、保定、河間等幾個地方需要送到都察院的有關官銀的公文。”
“不過出乎我意料的是:接下來你一查再查,最後快查到永錠莊了,你竟然有意想要包庇我,不查了。但也幸好陳瑛的事被人捅了出來,你纔能有其它的藉口來北平。”
自己的所作所爲全被樑崢看透,夏文敬頓時覺得又羞又惱,“誰說我想包庇你了?!再說查陳瑛怎麼會是藉口?你不要自作多情!”
樑崢向前一傾,逼視住夏文敬的眼睛,“那你爲什麼要把手裡的呈狀一壓再壓?這麼大的事應該呈報皇上單獨面聖的吧?”
“我……這事將會受到牽連的人太多,還沒有確切的證據之前,我不會輕易稟明聖上,我不想胡案藍案的慘劇再次重演。”
“證據?你還要怎樣的證據?直接帶人去封了永錠莊再仔細搜查一遍,還怕找不到印着‘應天寶源’的金銀嗎?捉了人嚴刑拷打一番,還怕沒有人會供出我嗎?”
“未平!你不要逼我!”
樑崢伸手抓住夏文敬的衣領把他的臉拉到眼前,“夏大人,你欺君罔上、據實不報,論罪當斬了。”
“你……”
“你還要幫我嗎?”樑崢挑起了脣角。
“要!我不怕皇上怪罪,我只要你放手,你不要再冥頑不靈了!”
樑崢忽地鬆開手,撤回身體眼裡露出陰狠的神色,“我看冥頑不靈的是你。放心,給你遞過呈狀揭帖的人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
“樑崢!你適可而止吧!”
“已經死了很多人了,不差再多幾個。”
“你……你想氣死我嘛?!”
看着夏文敬氣急敗壞的模樣,樑崢欲言又止看了他一會兒,最後按住了夏文敬放在桌上的一隻手,“傻子,其它的事你真的在乎嗎?”
夏文敬動了一下想把手抽回去,沒有成功,“你什麼意思?”
“其實你早就想來北平問我官銀的事,但不能無緣無故地來,又不能跟皇上說明情況真的來查。所以你一直等了大半年,直到陳瑛被人告發,本來皇上是派僉都御使房正來徹查這案子的,可你一再請命,說事關燕王,一定要自己來北平。皇上跟燕王的渾水是那麼好趟的嗎?你既然寧可自尋死路也不想我的事被人知道,又何苦要管我要怎麼做呢?不如踏踏實實留在北平不要走了。”
“你又胡說什麼?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作主,可別人的生死你憑什麼擅自決定?!再說我怎麼可能留在北平,我……等等!”夏文敬猛地一揚胳膊打飛了樑崢的手,“我跟皇上請命的時候沒有別人在場,沒有其他人知道皇上一開始沒打算派我來的,你是怎麼知道詳細情形的?!”
“沒有別人?你仔細想想。”
夏文敬認真想了半天,“真的沒有別人。”
“有些人可以在宮裡無處不在到讓人徹底無視他們的存在,那你也不能不把他們當人。”
夏文敬一瞪眼,“你是說……宮中內官?!”
樑崢笑而不答。
“不會是你,我不信你能做到這種程度。是不是燕王?!”
“皇上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來北平監視燕王,殿下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斃。”
“那我再問你,燕王是不是已有反心?”
“哼,燕王要不要反他沒說過,我也不是他肚子裡的蟲。不過現在到處都在流傳的‘莫逐燕,逐燕日高飛,高飛上帝畿’這句話你應該不會沒聽過吧?”
夏文敬呆了:皇上讓我來一探虛實,燕王一定也瞭然於心。難道……我真的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