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樑泊雨一手抓着繮繩擡頭仰望太平門。
進了城,烏力吉吭哧兩聲突然說:“大人很喜歡那兩個字啊,每次來金陵都念。”
“啊?什麼?”
“太平。”
“呃……唉──江山易得,太平難求。”
樑泊雨沒到過南京,不過這回他沒心情也沒時間去遊這六朝古都十里秦淮。當天他先去了趟長安坊,然後是曹府,晚上又去刑部大牢,最後連夜到了夏府。
夏紀看見樑泊雨之後先眨了眨眼,然後定神在原地愣了一會兒。
“你怎麼會來?”
樑泊雨“嘿嘿”笑了兩聲,“我來看望夏大人啊。”
當年被逼離京的不是樑泊雨,他對夏紀恨不起來。在大寧的時候又見他念念不忘舊恩,爲了樑庸甘冒欺君之罪。所以雖然樑庸不是自己的父親,也知道夏紀殺人如麻,刀下冤魂無數,還總是冷冰冰的又陰陽怪氣兒,樑泊雨對他卻還是有了一些好感。
不過樑泊雨的好感擋不住夏紀對樑崢的怨恨。
“哼!在國子監的時候你來見我,都是爲了帶敬兒出去,後來不爲敬兒你又是爲了救人。兩年前你最後一次來,又令夏家在京中顏面掃地。所以依我之見,我這廟小人稀,見不得你這大神,樑公子還是少來的好,我夏某人受不起。”
說着夏紀轉身往屋裡走,“說吧,這兵荒馬亂又年關將至,你千里迢迢跑到金陵來找我有何貴幹。”
樑泊雨趕緊跟上,“大人不問子矜的近況嗎?”
“敬兒怎麼樣自然有人會告訴我,不勞樑公子費心。”
“哦?這麼說沈大人又給您密信了?”
夏紀回頭一瞪眼,“錦衣衛的公事和我夏家的私事還輪不到你來過問。”
“那是那是。”樑泊雨賠上笑臉,“晚輩哪敢過問,不過隨口說說。”
夏紀走到桌子後頭,坐下之前隨手把桌上一封沈憲剛派人送來的信壓到一本書下,“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嗯……”樑泊雨隔着桌子站到夏紀對面,“其實我是來找岳父曹大人辦事的。”
“哦?”夏紀擡眼看看樑泊雨,“燕王殿下不是剛繳獲了李將軍幾十萬的人馬輜重,這麼快又缺錢了?”
樑泊雨笑笑,“這個燕王的公事和我樑家的私事也不好隨便說與大人吧?”
沒想到樑泊雨在這兒等着自己呢,夏紀抿了抿嘴脣,“那你辦完了公事私事的還不快回去守着北平,李將軍還在德州調集人馬伺機反撲呢。你到我這兒磨什麼功夫?”
“呃……是家父有信讓我轉交給大人。”樑泊雨從懷裡掏出封信來。
夏紀挑了一邊眉毛看着樑泊雨接過了信。
信是樑泊雨臨走之前讓祝雲錦照着樑庸給樑崢的那些狂草摹寫的。內容大概是先怪了夏紀幾句在大寧不辭而別,然後又問他回到金陵之後是怎麼跟皇上覆命的。最後纔是重點:讓夏紀有可能的話,在樑崢有需要的時候幫他一下。
夏紀把信折了一下扔到一邊,十二分肯定地說:“這不是樑大人寫的。”
“啊?”至今爲止祝雲錦的字跡還沒有人能識破,樑泊雨有些驚訝。
“第一,他寫給我的東西從不用草書。第二,他絕不會張口讓我幫他或跟他有關的人。第三,他根本就不會給我寫信。”
“這個……”
“他只給我寫過軍令。我當年奉命離開大寧回到金陵,至今已經快三十年了,他連一個字都沒給我寫過,又怎麼會突然寫什麼信來?”夏紀面無表情地看着樑泊雨,聲音裡也沒有任何的起伏,“說吧,你到底有什麼非找我幫忙不可的事?”
這一個個地都老成人精了吧?樑泊雨想起了樑庸同樣咄咄逼人的眼神。
“嗯……其實,是這樣的。”樑泊雨急中生智,謊話張口就來,“我想請夏大人告訴我,錦衣衛有沒有什麼秘密的私押人犯的地方。”
“你問這個幹什麼?”
“嗯……子矜讓沈大人從北平抓走了一些人,我讓他放人他不肯。所以……”
“什麼人?”
“這我不能說。”
“敬兒不會無緣無故抓人的,除非是涉案的人犯。不過……”夏紀眼裡閃過一道犀利的光芒,“他現在辦的可是官銀的案子。”
樑泊雨咧咧嘴,又撓撓下巴,“呃……是的,其實他抓走的是燕王的人,不過殿下現在還不知道,所以我必須在他有所察覺之前把人帶回北平去。”
“燕王?!你是說……”夏紀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晉冀一帶本來就是燕王的勢力範圍,除了他自己,又有誰敢在藩王的眼皮底下做那些事呢?寧王之所以那麼快就答應跟燕王聯手就是因爲燕王已經提前用私自扣下的官銀賄賂了他手下的人。家父雖然不贊成,但終歸還是孤掌難鳴,只能聽從寧王的指揮。”
“那……敬兒不知道嗎?”
“知道啊,不過他的個性您應該瞭解。他假意答應燕王會說服您提供金陵的情報,就是爲了要跟着燕王查個清楚。所以我也不敢讓他回來,怕他那個倔脾氣一上來,會直接跑到宮裡要面聖稟明實情。這要是將來皇上平燕順利還好,可萬一……”
夏紀一下呆坐回到椅子上:怪不得!他什麼也不肯告訴我,他是怕我知道事關燕王不讓他繼續查下去。這孩子怎麼就這麼不開竅呢?!都什麼火候兒了,他還執的什麼法查的什麼案?他還真是誰都敢辦啊!這要不是有樑崢在旁邊盯着,他還指不定鬧出什麼亂子來呢?!令章也是糊塗,怎麼能就由着他這麼胡鬧?!信裡也沒說清楚是怎麼回事,竟然還說“一切安好”。
擡手扶住額頭捏了捏,夏紀閉上眼睛低聲說:“你去青州雲門山看看吧。”
樑泊雨大喜過望,“大人放心,有我在,不會讓子矜亂來的。晚輩告辭。”
門外的腳步聲沒了,夏紀保持着扶額的姿勢又坐了一會兒,忽然想:這個樑崢,看着他從少不更事到心狠手辣,其間的種種作爲和手段跟我倒是一路。不過……跟他老子反倒不像。
夏紀無奈地搖搖頭,拿過那封僞造的信看了一陣,最後長嘆一聲,擡手放到燈上點燃,眼睜睜看着滿紙的龍飛鳳舞成了餘燼,灰飛煙滅。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九,夏天已經在青州守了整整半個月。
這天一早,夏天在落腳的客棧房間裡收拾完,剛一推開門,就看見了坐在樓下笑着看向自己的樑泊雨。
他還是找來了。夏天看着樑泊雨緩緩地從樓梯上走下去,雖然心裡生氣,可他不得不承認:還是想見這個人,與等待無關,與他們要解決的事無關,只是單純的想見。
明天就是年三十兒了,客棧裡只有樑泊雨、夏天、烏力吉、唐小三和店掌櫃。樑泊雨讓烏力吉和唐小三去找個房間呆着,夏天坐到了他的對面。
店掌櫃覺出氣氛有些不對,也沒問他們要什麼,直接送來一壺茶、一罈酒和兩個下酒菜,就瞬間消失了。
“你知道我會來?”樑泊雨把酒杯擺好倒上酒。
“我不喝酒。”
樑泊雨又給他倒茶,“你不知道我會讓人跟着你嗎?”
“知道。”
“那你還來這兒?你不怕他們給我報信兒,我就知道人被關哪兒了嗎?”
“我要是覺得你真認爲我連這麼拙劣的手段都識不破,那咱們也不會鬧到現在這個地步了。你找到這兒絕不是他們給你報的什麼信兒,否則我也不用等你這麼久。”
“哦?那我是怎麼找到這兒的呢?”樑泊雨微微向上翹着嘴角,端起杯酒來。
“從時間來看……你去金陵了?”
樑泊雨喝一口酒,點點頭。
“你去找夏紀了?”
樑泊雨又點頭。
“我很好奇你是怎麼說服他告訴你這個地方的。”
樑泊雨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
聽到前面的部分夏天一直都很平靜,可當樑泊雨說出“雲門山”三個字的時候他的臉色有了細微的變化。
“這麼說你已經去過雲門山了?”
“剛從那兒過來。”
“見到沈憲了?”
“不僅見到了,他還答應我親自把人都送回北平。”
夏天的臉色徹底變了,“你說什麼?”
“你聽見了。”
“我不信!”
樑泊雨笑了,“我有必要騙你嗎?”
“他怎麼可能……”
“你老說我什麼都不告訴你,我現在就把一切都告訴你。”樑泊雨把酒倒上,又喝了一杯。
“長安坊不止北平一家,金陵還有一個分號。那時我讓沈憲偷偷把宋之義帶去金陵就是用了那兒的當票往宋家送了足夠的錢,所以才能讓他說假話令皇上對耿炳文起了疑心,臨陣換將。後來沈憲想把你帶走,他爲了說服我你留下會有危險不慎說出了李景隆要繞路攻打北平的事,然後我就乾脆以他泄露軍事機密爲由威脅他不得不讓你留下了。”
“這次我到金陵也是先去長安坊拿了錢。然後我又到了曹家找曹尚書給我找刑部的人讓我見到了宋之義。不過曹尚書一定有把柄在樑崢手裡這一點倒真的是你提醒我的。”
“見到宋之義一切就都好辦了。他能爲錢栽贓陷害耿炳文,自然也能爲錢說出真相。所以我讓他寫了份口供,證明一切都是沈憲要他做的。當然了,他不知道其實是我利用了沈憲一心想要救你。”
“離開刑獄大牢我就去了夏府,知道了雲門山我又連夜離開金陵來了青州。巧得很,沈憲正好就在雲門山。沈憲有妻兒父母,你想當我告訴沈憲如果他不立刻放人,皇上馬上就會看到那份口供他會怎麼做?我離開的時候看見他已經在派人支開房正了,我估算得沒錯的話,這會兒他應該已經帶着人離開青州地界了。我想沈憲如果可以,他肯定恨不得馬上就殺了我。”
“不過呢,我也還是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的。在雲門山我見到潘子俊了,你沒信錯人。永錠莊和長安坊的金銀是他提前得知李景隆要攻打北平找地方藏起來了,跟你的人沒關係。不過看來這是個教訓,這次再回北平我也應該找個藏錢的地方提前把一些東西藏起來纔是。你說呢?”
樑泊雨前傾了身體看夏天。夏天不說話,一張白臉更白了。等了一會兒樑泊雨又把身體靠回去,“另外你擔心我們一直回不去燕王會殺我的事其實我早就想好了。等皇上和燕王打到兩敗俱傷的時候說動寧王,讓他漁翁得利。”
夏天一怔,然後慢慢擰緊了眉毛,“你以爲你能改變歷史?”
“可以試試。”
夏天哭笑不得,站了起來,“你真是瘋了。”
“我……”
客棧的門開了,是林木。他掃視一圈兒,看到樑泊雨和夏天之後直接跑到了他們跟前。
夏天斜眼看他,“呵,這不是三木嗎?怎麼?你們家大人來了,你和你的人就不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了?”
林木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紅着臉直看樑泊雨,很想說是大人的命令,我們哪敢違抗?
“怎麼了?有什麼急事嗎?”樑泊雨覺得讓人跟着夏天是理所應當,根本就沒什麼可說的。
“大人,我們抓住一個人。”
“一個人?”
“嗯,幾天前我就發現了,那人總在夏大人出現的地方徘徊,可又老是不敢靠近的樣子。剛纔他又在這附近轉悠,我看您已經來了,就直接把他抓住了。”
樑泊雨和夏天同時皺眉,又相互看了看。夏天搖搖頭,樑泊雨問:“是什麼樣的人?”
“一個老頭兒。”
“老頭兒?”
“嗯,戴了個斗笠,拼命抓着不讓我們摘。”
“斗笠?”夏天的腦海裡突然閃現出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像。
樑泊雨想了一下,確定沒什麼印象,“帶進來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