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庸和樑夫人這邊左等右等不見樑崢,盈兒不見蹤影,其他的下人也不繼續端菜了,派了個人去看,竟也一去不回。老四樑廓站起身說他再去看看,樑庸怕出了什麼事他處理不了,於是站起來說他也去。
沒等進後院,就聽見了樑崢歇斯底里的聲音,“說!你是從哪兒聽來的?!”接着就是“啪”地一聲一個響亮的耳光。
樑庸一腳跨進後院的門就傻了──大雪地裡,跪了滿滿當當一院子的人,樑崢正拎着一個幫廚小廝的衣領在朝他臉上猛扇,“……那你又是聽哪個王八羔子說的?!”
最後樑庸終於弄清楚了,樑崢是在逼問那些下人府裡說他不是樑庸親生的傳言都是從哪兒聽來的。結果發現大都是從二夫人房裡傳出來的。
其實有些話樑庸早就聽過,只是畢竟當年樑崢回府的時候是那種情形,所以他想有些傳言也無可厚非,他只要一心對兒子好謠言自會不攻自破。再說這麼多年了,這種事怎麼能查得出頭緒。而且他也猜到林氏在背後一定多有不滿,說兩句就說兩句,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沒想到樑崢現在竟然就着這件事在大年夜裡發起飆來。
“你又在犯什麼混?!進京一年怎麼一點兒長進都沒有?!”樑崢衝着兒子大罵。
當着這麼多下人,樑崢臉上掛不住了,“爹!您……好!我去找二孃問個清楚!”
說完樑崢扭頭就跑。
“你給我回來!”樑庸氣得直跺腳。
樑崢已經從樑廓手裡掙脫出去往前院跑了。
衝進前廳,樑崢指着林氏就問:“二孃!你憑什麼說我不是爹親生的?!”
在座的樑夫人、林氏、兩位少爺和少夫人都驚呆了。
“你說什麼呢?崢兒。”樑夫人先反應過來,站起身去拉他。
“您倒是回答我啊!”樑崢瞪着林氏不依不饒。
這時樑庸進來了,他一把扯過樑崢就是一個耳光,“跟誰說話呢?!沒大沒小的?!”
“爹!”樑崢喊了一聲,渾身哆嗦着跟樑庸對視了一會兒,一轉身,又跑了。
“崢兒!”樑夫人要去追。
“你站住!”
發生了什麼事林氏已經猜出了幾分,趕緊站起來跟着說好話,“老爺,您彆氣了,崢兒還小。這大過年的……”
“你給我閉嘴!你還好意思說?都是你平時在背後亂扯閒話,對下人又管教不嚴!我還沒死呢,你天天惦記那些誰繼承官位遺產的幹什麼?!”
林氏愣了片刻,眼淚噼裡啪啦地掉了下來。
樑夫人又要往外走。
“我讓你站住!沒聽見嗎?!都是你養出來的好兒子!趕緊餓死他就乾淨了!”
結果樑家這年的年夜飯吃得死氣沉沉、陰雲密佈。
五更天的時候,樑庸準備帶着家人焚香祭祖了,烏力吉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老爺!不好了,小少爺他……他不見了!”
轉眼到了元宵節,這天夏紀臨時有事走了。夏文敬正好提前跟曹月妍約好了他倆要是能從家裡脫身就到映月橋旁等着對方,然後一起去逛燈會。
等着曹月妍的功夫兒夏文敬看着眼前的人來人往開始胡思亂想。沒想了一會兒,樑崢看着他傻笑的樣子就出現在了他的腦海裡。可是他不得不承認:傻雖傻,那樣的樑崢很可愛。
其實樑崢說的一點兒也沒錯,他那天那樣說就是爲了讓樑崢死心,他心裡想的,確實跟樑崢想要的一樣。只是一開始自己沒有發覺,直到後來樑崢說“我想找一個跟你一模一樣的女子娶回家做老婆”。夏文敬聽了這話心裡竟莫名的欣喜了一下,接着他就慌了。樑瘋子是瘋的,難道我也瘋了嗎?夏文敬當時想。
接着夏文敬在處處躲着樑崢的那半個月裡,前思後想、幾番思量,最後他得出了一個把自己也嚇了一跳的結論──只要一想到樑崢早晚要娶妻生子他夏文敬就會覺得心痛。
那麼既然現在就已經心痛了,又何必非要等走到那一步了再肝腸寸斷呢?夏文敬決定要儘快斬斷心思,自己做不到就先從樑崢那兒下手,先讓他死了這條心再說。
可沒想到的是樑崢那麼認真,認真得讓夏文敬覺得害怕,認真讓他只想趕緊找個地方藏起來,永遠不要被樑崢找到纔好,他真怕他們兩個人這兩團火一旦着起來就再也撲不滅了……
到底應該怎麼辦呢?夏文敬覺得無比迷茫:他們早晚都是要入朝爲官的,爲了自己心中所愛也好、爲了穩固官場中的地位也好,他們也早晚都會各自娶妻成家。跟找小倌玩兒伶人不同,他們現在就是在一起了這份感情也註定長久不了。分桃斷袖畢竟上不了檯面兒,正經人家的兩個公子,又是國子監同窗,以後要是被知道了,別說是要爲世人說三道四,就是家裡也接受不了。他不是同年裡那幾個已經廝混在一起的紈絝子弟,能玩玩兒就算了,他玩兒不起。要麼心門緊閉,要麼覆水難收,夏文敬不想做後者。
“子矜。”
恍惚間夏文敬一回頭,依然是男裝的曹月妍。我怎麼會如此真心地喜歡上一個男人呢?難道我看上曹小姐就是因爲第一次見她時她是男扮女裝?
這個想法過於荒謬,夏文敬忍不住自己低下頭先笑了。
“你笑什麼呢?”曹月妍見他笑得詭異,好奇地問了一句。
“沒什麼?怎麼出來的?”
“我爹孃都坐着轎子去廟裡了,我鬧着要步行出來逛,他們拗不過我,就放我出來了,不過要求我必須把小瓊帶在身邊。”
夏文敬看看躲在曹月妍身後雖然也扮了男裝,卻掩不住一臉女兒家羞澀之態的小瓊點了下頭,“好,那咱們走吧。你想去哪兒?”
“我看還是河邊的燈會熱鬧些,咱們往那邊去吧。”
“嗯。”
三個人一起往秦淮河走了。
走了一會兒,人越來越多,漸漸地有點兒接踵擦肩的意思了。曹月妍本能地拉住夏文敬的衣袖,生怕他們被擠散了。這要是以前,夏文敬想自己一定會很開心的,可是今天不知道怎麼了,他就是高興不起來。任曹月妍拽着的那隻胳膊似乎越來越沉,他的心也像被負上了什麼重物,在止不住地下墜……下墜……
好不容易擠到了一個猜燈謎獎彩燈的地方,曹月妍歡天喜地地從一盞美人燈下摘了個紙卷。
趁着曹月妍看燈謎時候,夏文敬擡起頭來看綿延沒有盡頭的街燈。什麼鍾馗捉鬼、月明度妓、花草燈、琉璃逑、雲母屏、萬眼羅……包羅萬象,什麼都有,可就是沒有一盞能讓他看了覺得心情舒暢的。
“子矜,你看這猜的是個什麼字?”
“哦,我看看。”夏文敬把曹月妍展開的紙卷接了過來,“萬丈凌雲,競比峰高。”
唸完了謎面,他又在下面看到一個提示:古有三巴,今分二蜀,縈於九折,無字不成七曲。
夏文敬心裡一緊:是天意嗎?
“是‘崢’字。”
“你怎麼知道?”
“提示是當年玉溪生寫的一篇碣銘,這一句應該是崢嶸七曲。”
“那怎麼不是‘嶸’。”
“‘崢’纔是說山高啊。”
“哦──”曹月妍似有所悟地點點頭,“掌櫃的,我們猜到這個了……”
曹月妍稱心如意地得到了美人燈,覺出夏文敬心情不是很好,猜他又是跟父親鬧了什麼彆扭,想了想說:“咱們到河邊去看河燈吧?”
“好。”
夏文敬繼續寡言少語地跟着曹月妍到了河邊。放眼望去,河裡一片燈火璀璨,跟岸上的各色掛燈相映成趣,竟把個秦淮河照得如同白晝,堪比銀漢。岸邊的一衆男男女女都在忙着撿燈放燈,想要給自己尋個好姻緣。夏文敬想:北方水少,應該沒有河燈。未平要是見了這般景象,一定又會樂得像個小孩兒,嚷着也要放燈吧……
夏文敬只顧着自己發呆,不覺冷落了曹月妍。這一路下來,曹月妍一忍再忍,這會兒看着夏文敬更是早已魂飛天外,稍微猶豫了一下終於說:“嗯……子矜,我看時候不早了,差不多我也該回去了。今天就逛到這吧。”
“嗯,好。”夏文敬驚訝於自己竟然半點也不想挽留,“我送送你吧?”又錯用了一個‘吧’字。
曹月妍長得漂亮,人也聰慧,聽到這話目光黯淡了一下,“不用了。反正家裡知道我出來。”
“哦,也好。咱們改日再聚。”
曹月妍鬱郁着走了,手裡的美人燈也沒心思再玩兒,直接塞到了丫鬟小瓊的手裡。
夏文敬一個人在河邊站了很長時間,後來不知什麼時候天上忽然飄下雪來。金陵雪少,像今天這樣大片的雪花更是難見,夏文敬仰起臉看了看:連老天也要我的心緒一沉到底嗎?
轉身走到街上,夏文敬繼續在熙熙攘攘的人羣裡躑躅而行,不想回家,沒什麼目標只是漫無目的地走,滿街的熱鬧似乎都跟他沒什麼關係,寂寞依然,心還是空的。
又走了一陣,夏文敬停住了,雪花紛飛中彷彿看見了一個人在四處張望。夏文敬眨了眨眼睛,那人還在,而且已經看到了他。還是不相信自己所見,夏文敬又揉了揉眼睛,那人不僅還在,甚至還大步朝自己走了過來,一樣的吊兒郎當,一樣的不像公子卻像地痞。
夏文敬的腳下頓時生了根,長進地裡動彈不得了。
樑崢徑直走到夏文敬面前,一伸手把整個人攬進懷裡,就那麼當街把他抱住了。無視路人的側目,夏文敬閉了眼睛,感覺得到他和自己的心跳,竟什麼也說不出來。
抱了一會兒,樑崢放開手仔細看夏文敬的臉,還是那麼素淨淡然,就是消瘦了一些。
“你現在不是應該在大寧嗎,怎麼跑這兒來了?”
“想見你。”
夏文敬的鼻子有些酸,“你怎麼找到我的?”
“我先去了你家,聽說你不在就想出來轉轉也許能碰到。我沿着河邊走了好幾圈兒,腿都快斷了。我剛纔想:要是等人都散淨了我還碰不到你,從今以後你我就只是朋友。要是碰到了……”
“怎樣?”
樑崢拉起夏文敬,“跟我走,我告訴你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