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暖的心瞬間收緊,往昔的記憶浮上腦海,她彷彿又一次看見,冷寂笑着問她:“什麼時候,你也能給我畫一張像呢?”
她都沒給冷寂畫過,難道,現在要給史蒂文畫麼?
說不清楚到底是一種怎麼樣的情緒,蘇暖就覺得自己的心臟都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緊緊地攥住了,那麼緊,那麼疼,她喘不過氣來。
就在幾個小時以前,她還在後悔,當初沒有給冷寂畫像,以至於現在想畫都沒有機會了,而史蒂文現在就對她提出了這樣的要求……這是巧合麼?是老天爺故意要如此安排,打碎她心底裡最後的一點點念想麼?
爲什麼……爲什麼非得要破壞她心底裡爲數不多的美好記憶!
難道就連一點點可以回味的片段,都不肯留給她麼!
史蒂文看着蘇暖慢慢變紅的眼圈,懊惱非常。他實在是想不出來,自己剛纔說的話到底哪裡不對了,爲什麼蘇暖好端端的會突然要哭。可是,原因已經不重要了,他現在只想好好安撫蘇暖。
“你不願意就算了,我其實也不是非得讓你畫的,你不用有心理壓力啊。”史蒂文趕緊說。
蘇暖搖了搖頭,心裡知道,自己就算是今天躲過去了,將來的某一天,史蒂文也一定會再找機會,重新提出這個要求的。與其那樣,倒還不如趁着現在,史蒂文多少還會顧忌一些她的情緒的時候,爭取一個讓自己不那麼難受的方案。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眼眶當中打轉的淚水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再次看向史蒂文的時候,臉上已是一片平靜。她依然覺得喘不過氣,卻還是努力地穩着聲調,說:“我畫得不好,怕是沒辦法給你畫像了。不如畫花園裡的那些花,如何?”
“也好。”史蒂文雖然心裡暗暗有些失望,卻也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那我現在就去畫。”蘇暖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離這裡。
可是史蒂文卻說:“我陪你一起吧,不然我一個人呆着也是無聊,過去還能看看你畫畫的過程,我想一定會非常有趣的。”
蘇暖可不這麼覺得。但她終究還是沒能把拒絕的話說出口,只能在心裡長長地嘆了口氣,默許了史蒂文的要求。
花園裡有大大的遮陽傘,還有可以用來吃點心、喝下午茶的桌椅,而蘇暖一向是用它們畫畫的。她先前一直覺得,這些物件全都非常好,可以讓自己在花園裡呆得非常舒適愜意,而現在……她忽然就不喜歡它們了。
因爲,當她同時和史蒂文出現在花園裡的時候,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此情此景,是多麼的曖昧。
她暗暗有些後悔,早知如此的話,她就不應該馬上動筆的,應該找個時間慢慢畫,畫完了等史蒂文下次過來的時候,再給他。那樣的話,就不用跟他一起在花園裡呆上幾個鐘頭了。
唉,當初冷寂要求她畫像的時候,她明明應該立刻答應下來,卻因爲不自信而推到了遙不可及的“以後”。而現在,史蒂文提出同樣的要求,她明明應該拖着,卻腦子進水了似的,非得現場給他畫……
反了,全都反過來了。
蘇暖鬱悶得要命,想不通自己爲什麼就總是那麼蠢,永遠都選不對正確的選項。
她的手上在機械式地調配着顏料,心思卻完全不在這裡,空氣當中似乎都在燃燒着無名火,炙烤着她,讓她恨不得立刻掀桌子暴走。
她不想畫!不想畫不想畫不想畫!!
蘇暖死死地握着筆桿,竭盡全力地忍耐着,想要立刻抽自己兩巴掌的衝動。她可真是後悔,自己幹嘛非得要畫畫呢?現在好了,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早知道這樣,她就不應該學什麼畫畫,煩死了!
史蒂文用英語問了她一句什麼,由於他先前想要享受靜謐的二人世界,所以沒讓丹尼爾跟着過來,現在也就只能用英語詢問蘇暖的狀況了。他已經盡力使用簡單易懂的單詞了,而且語速也放慢了很多,然而……蘇暖現在如此煩躁,哪裡有心情去分辨,他說的那串鳥語到底是什麼意思?
“聽不懂!”蘇暖不耐煩地甩了一句,然後就不再理會史蒂文,開始在畫紙上塗抹色塊了。
她還沒有學過使用這種顏料作畫的正確流程,現在手邊也沒有專業書給她看,所以只能按照自己的方式來進行。本來,在心情好的時候,一點點細細地描繪,畫出來的東西倒也不醜,可是現在她煩躁得恨不得掀桌子,畫出來的玩意……嗯,頗有幾分野獸派的繪畫風格。
史蒂文很聰明地沒有再招惹她,卻也沒有讓丹尼爾過來打破他們的二人世界。他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安靜得彷彿並不存在一樣。他的視線,起初是落在畫紙上的,但是後來,在蘇暖漸漸開始投入到畫作當中去的時候,他的目光就黏在蘇暖的側臉上了。
他其實根本不在乎,蘇暖到底會把畫畫成什麼樣子,他提出這樣的要求,只是想製造跟蘇暖獨處的機會而已。現在,他已經成功了。
蘇暖現在煩躁,不願意爲他作畫,這沒有關係,他相信,總有一天,他會讓她改變的。
他有的是時間,不急。
太陽漸漸西斜,蘇暖終於畫完了最後一筆,皺着眉頭把那張紙從本子上撕了下來,連看都不願意再多看一眼,就直接轉頭遞給了史蒂文。
“喏,畫好了。我告訴過你的,我的水平不怎麼樣,你別嫌棄。”她停頓了一下,又說:“如果實在覺得醜的話,就扔掉吧,我沒意見。”
反正,這玩意她自己看了都想扔進垃圾桶。
可史蒂文卻興高采烈地接了過去,像是捧着什麼絕世珍寶似的,仔細端詳了好半天,才說了一大堆英語。蘇暖沒怎麼聽明白,但還是聽到了good、amazing之類的單詞,能明白史蒂文是在誇她。
她暗暗地搖了搖頭,心想着,這傢伙的審美能力……未免也太糟糕了一點兒吧?
畫成這德行,還是“令人驚歎”的?是醜得令人驚歎吧?
史蒂文自顧自地說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蘇暖應該是聽不懂的。他停了下來,趕緊把丹尼爾叫了過來,用重新誇了蘇暖一遍。
他說的是:“天吶!蘇暖,你太有天分了!我覺得你畫得一點兒都不必梵高差,真的!你太讓我震驚了!答應我,以後多給我畫一些這樣的畫好不好?我想要全都保存起來!”
丹尼爾憋着笑原原本本地翻譯完了,蘇暖聽了以後,臉都快要綠了。如果不是史蒂文臉上的表情太真誠的話,她簡直要忍不住懷疑,這個傢伙是不是故意用反諷的方式,在貶損自己的。
蘇暖就算是再怎麼不懂美術知識,也不可能不知道梵高是誰,那可是赫赫有名的大師啊!就憑她這種水準,也配跟梵高相提並論?不要折煞她了好不好!
史蒂文似乎還想繼續誇她,蘇暖卻忍不下去了,她無奈地說了一句:“史蒂文,我覺得你有必要好好提升一下你的審美水平,真的。”
她說完了以後,丹尼爾半天沒有翻譯,而是遲疑地用中文問她:“蘇小姐,你確定要我把這句話翻譯給少爺聽麼?我覺得……他聽了以後會難過的。”
“那你就告訴他,我再畫幾輩子也趕不上梵高,別再跟我提他的那幅《向日葵》了,這會讓我想找個地縫鑽進去的。”蘇暖無奈地說。
丹尼爾應該是把她的話加工了一番之後,才翻譯給史蒂文聽的,所以後者雖然停止了誇獎,臉上卻並沒有顯露出任何難過的神色,只是說:“反正我還是認爲你特別有天賦,不如我請最好的專業老師來教你怎麼樣?”
蘇暖聽完了以後,又無法抑制地想起了冷寂。
當初,冷寂告訴她,會送她進全國聞名的A大,讓她接受最好的美術教育的時候,她是有多開心?如今想起來,竟然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的經歷一樣,再也無法體會到當時的感受了。
這對於蘇暖來說,是一種殘忍的提醒,讓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記憶在慢慢地褪色,慢慢地變得遙遠而又陌生。她以爲所有的一切,都會永遠地存放在自己的腦海裡,永遠那麼鮮活,可是……現在她知道,自己錯的離譜。
她雖然沒有忘記,可是,卻以然覺得陌生。
再過一段時間,是不是會連陌生的感覺都無法找到,會模糊得想不起來,當時的場景,當時的對話,甚至是……當時在她面前的那個人,究竟是怎樣的容顏?
她萬分惶恐,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怎麼做,才能阻止記憶褪色。
全都畫下來麼?不,她的水平,還沒有辦法非常寫實地描繪出記憶裡的場景。
用文字記錄麼?可她似乎並沒有那麼好的文筆,把自己當時的感受,以及冷寂的表情和語氣全都記錄下來。
那她到底要怎麼做?
老天哪,她到底要怎麼做?
她正在一點一點地忘記他啊!天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