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鴨上桌，油光潤澤，看着就讓人覺得賞心悅目。老爺子慢條斯理地將荷葉餅展開，把片好了的鴨肉蘸上甜麪醬放進去，又加了一點兒蔥絲和細細的黃瓜條，慢悠悠地捲起來，送到嘴邊輕輕地咬了一口……
荷葉餅薄而柔軟，卻又不失筋道，鴨皮酥脆甜香，鴨肉薄而不碎，吃進嘴裡混合起來，酥香鮮嫩，回味無窮。
“嗯——”老爺子微微點頭，發出滿意而又愉悅的聲音。他仔細地體會着，口腔中濃郁的滋味，思緒不自覺地飄遠，回想起了自己的小時候……
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每次背書背得好，或者是毛筆字寫得讓父親滿意了的時候，父親就會帶着他來這裡吃烤鴨，作爲獎勵。每一次，父親都會慢條斯理地替他卷好荷葉餅，笑眯眯地交給他，而他則是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大口，把兩邊的腮幫子都撐得鼓了起來，連咀嚼都會變得費力。
他還記得，父親總是會笑着對他說：“小貪吃鬼，慢着點兒，爹爹不跟你搶……”
爹爹……
多暖心的一個詞啊，可惜，後來再也沒有出現在他們之間過。
老爺子慢慢地咀嚼着嘴裡的食物，腦子裡反覆迴響着，半個世紀以前的畫面。自從父親去世以後，他就經常夢到小時候跟父親一起吃烤鴨的場景，每次醒來，心中總是感慨萬千。
他做夢都想回到這裡，再親口嘗一嘗，這裡的烤鴨。不光是爲了鮮美香酥的滋味，更是因爲這是他生命當中，爲數不多的溫馨記憶。
他的鼻子忽然有些發酸，便只能暫且放下手中的食物，喟然一嘆，望着盤中還在冒着熱氣的烤鴨，怔怔地出神。
“爺爺，您怎麼了？”冷寂問他。
“沒什麼，想起來一些過去的事情罷了。”老爺子嘆息着回答，什麼都沒有解釋，只是動手重新卷好了一份烤鴨，用筷子夾着，輕輕地放到冷寂的盤子裡。
“趁熱吃。”他說。
冷寂點點頭，夾起來咬了一口，笑道：“味道真不錯，怪不得爺爺您一回來就想來吃……”
老爺子笑而不語，只是在他吃完以後，又立刻捲了一份新的，依然夾到他的盤子裡。
冷寂趕緊說：“爺爺，您別光顧着給我卷呀，您自己也吃呀……”他又不是小孩子了，哪好意思讓爺爺一直這麼照顧自己。
可是老爺子卻說：“不，我更喜歡卷給你吃。”
他曾經以爲，自己心心念念盼望着的，是這裡熟悉的味道，可是真的到了這裡，吃着了和兒時幾乎相差無幾的味道以後……他卻發現，自己真的想念的，是當年那個會親手幫他卷好荷葉餅的人。
真正讓他日思夜想的，是那個曾經疼愛他，會爲了他一點點微小的進步，就感到驕傲的父親。是那個傾注了全部心血教導他，會常常對他說“你長大了，爹爹就可以享清福了”的父親。
可是後來，爲什麼跟期望當中的軌跡，一點兒都不一樣呢？
後來發生的一切，不光是讓他的父親失望了半生，也讓他遺憾了足足大半輩子啊！
他們曾經父慈子孝，其樂融融，可是後來……他懂得的越多，和父親之間的爭執也就越多，理念的偏差越來越大，兩人之間的關係也就越來越遠……
人們都說父子間沒有隔夜仇，可是他們之間的隔閡，卻再也沒能消除，反而，變成了一道誰也無法越過的峽谷。他在這頭，父親在那頭，彼此怨怪着，彼此期盼着對方可以放棄堅持，來到自己的這一邊。可是他們的身體裡流着一樣的血液，有着一樣倔強固執的個性，誰也不肯服輸認錯，就這麼僵持了一生……
遺憾麼？
當然遺憾！怎麼可能不遺憾呢？
可即便是到了今時今日，回想起當年的往事，他也依然覺得，錯了的人，應該是父親。應該轉變觀念的人，也是父親纔對。
他雖然遺憾，卻不後悔。如果抹去記憶，重新回到過去，再讓他選擇一百次，最後的結果也不會改變。
他相信，反過來的話，也是一樣的。
老爺子低着頭，慢條斯理地攤開荷葉餅，把鴨肉和各種配料一樣一樣放進去，仔細地卷好，自己卻不吃，而是依然放進冷寂面前的盤子裡。不等冷寂開口說話，他就搶先道：“寂兒，爺爺喜歡看着你吃。乖，趕快趁熱吃了。”
“……嗯，好。”冷寂只好吃下，又趕緊自己也動手卷了一份，放到爺爺的盤子裡。
可是老爺子卻一直沒有碰，就那麼讓它慢慢冷掉了。反而是一直不停地給冷寂卷，又不斷地笑着催促他快些吃下，免得涼了以後就不好吃了。
記憶和現實，在這一刻發生了微妙的重疊，卻又調轉了位置。相似，卻不相同。
透過冷寂的臉，老爺子彷彿看到了許多許多年前的自己。他慈愛地笑着，忽然間覺得，心中埋藏了多年的期盼，終於用另外一種方式達成了圓滿。
一盤烤鴨很快就全都進了冷寂的肚子，老爺子除了最開始的那一卷以外，就再也沒吃過。但是看着冷寂吃，他卻比自己真的吃到嘴裡還要高興。因爲，他終於意識到，記憶的味道，其實就應該永遠留在記憶裡。重新品嚐，不會加深印象，反而只會模糊掉心底的珍藏。
所以他再也不碰，他只看，只懷念……也許這樣，才能讓他的記憶保存得更久一些。
也許，這纔是他萬里迢迢回來的意義。
冷寂有些吃撐了，胃裡不怎麼舒服。可是看着爺爺慈愛的，滿懷期待以及感嘆的神色，他還是堅持着，把最後一口烤鴨也吞進了肚子裡。
雖然……他可能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面，都不想再碰這種東西了。
“吃飽了嗎？不夠的話，我讓小二再上一份。”老爺子說。
類似的臺詞，很久很久以前，他的父親也對他說過。
冷寂忽略了那個已經過時了的稱謂，趕忙道：“吃飽了的。不過……爺爺，你自己都沒怎麼吃啊，全讓我吃了，要不再給您來一份兒？”
“不了，我嘗過味道就行了。”老爺子笑了笑，說：“我畢竟年紀大了，不能吃太多油，嚐嚐味兒就行啦。既然你吃飽了，那咱們就走吧。小二……呃，服務員，結賬。”
幻覺終究還是會消散，老爺子縱使心中千般不願，卻也還是不得不從那場似真似幻的錯覺當中清醒過來。半個多世紀以前，留存在他記憶裡的稱謂，早已經過時，沒有人會使用了。
他的記憶，或許也該一起塵封，妥善地埋藏起來纔對。
冷寂似乎跟他說了幾句什麼，可是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完全沒有聽見。
直到冷寂把自己的信用卡交到服務員手上的時候，老爺子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孩子是在跟自己搶着買單呢。
他趕緊把卡搶到了自己手上，衝着冷寂說：“寂兒乖，爺爺難得有機會請你吃一回飯，你就別跟爺爺搶了。”
說着，他把自己的卡遞給服務員，說：“刷我的吧。”
“爺爺……”冷寂說：“就是因爲您難得回來一次，我才更不能讓您出錢啊，這像什麼話呀……”
“我說像話，那就是像話。”老爺子不再理會冷寂，衝着服務員說：“還不趕緊去刷卡？”
“是是是，這就去。”服務員趕忙一笑，匆匆地轉身走了。
等他走遠了，老爺子這才卡還給冷寂，又說：“你也知道，我難得回來一次，你就順着我這個老頭子一次吧。”
冷寂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那好吧……不過咱們說好了，一會兒您可不能再跟我搶了。爺爺，您剛纔只吃了那麼幾口東西，晚上肯定會餓的，我再帶您去吃點兒別的吧？”
“好。”老爺子倒也沒有拒絕。他連午飯都沒有吃過，現在當然餓，只是……卻不想再讓烤鴨的味道，模糊掉自己記憶當中的滋味了。
儘管味道其實並沒有發生什麼變化，但是經過歲月洗禮的滋味，終究還是不同的。
哦不，應該說是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纔對。
冷寂見老爺子答應得痛快，心裡這才稍稍鬆了口氣，趕忙問道：“那爺爺您還有什麼想吃的麼？”
他以爲，爺爺肯定又會是想要回什麼老店，去常常自己從前熟悉的味道，卻沒料到，老爺子的回答卻是——
“總吃原來的口味也沒什麼意思，我想嘗試一些新的東西了。寂兒，你對這裡比我熟，你有什麼好的推薦麼？”
“這個麼……我想想。”冷寂有點苦惱，他雖然在京城生活了將近三年，但是一直都在忙着工作，根本沒有時間到處探索美食。至於以前……他連記憶都沒有，哪裡還能知道，有什麼新出的美食呢？
可是老爺子既然已經問了，他至少也該提供幾個選擇纔是。想了好一會兒之後，冷寂才問：“日式料理爺爺您有興趣麼？”
“我不喜歡小日本兒的東西。”老爺子皺着眉頭回答。其實他對日本人的仇視心理，還是從父親那裡傳來的呢。他倒是沒怎麼受過日本人的刁難，但是他父親則不同，甚至可以說是……刻骨之仇。
在說出這番回答的時候，老爺子忽然在心裡重重一嘆，暗想着，其實自己從父親那裡繼承到的思維和特點，其實還是很多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