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六年
淮安。
城中河畔,春和景明,楊柳依依,草長鶯飛,方臨、董祖誥二人在樹蔭下釣魚。
“聽嫂嫂說,近來董兄將自己關在書房,閉門不出,整日唉聲嘆息,何必如此?”方臨掛了魚餌,將魚線拋出道。
“方兄豈會不知?自是因爲那新政三條,實乃禍國殃民。就說取消江淮之地工商業稅,此項稅收,江淮之地如今完全能承受……”董祖誥說到一半,意識到這項政策他們也是受益方,下意識頓了下。
“董兄,此策咱們雖從中得利,每年能剩下數萬兩銀子,但朝廷若是要收,我也是支持的,想必董兄也是同樣心理。畢竟,如今整個大夏就數咱們江淮之地最爲富裕,別地已然不堪重負,相忍爲國嘛!”方臨表達了自己看法。
或許崇祥帝以爲此策彰顯了公平,但其實,無論哪個朝代,都不可能說對一國所有區域絕對公平,如前世時空,就將化工企業搬遷到……還有耕地紅線……此世也是如此,真要論公平,科舉南北榜,可算公平?遼東百姓在第一線,頂着女真韃子的壓力,可算公平?
“我知道,方兄是曉大義的。”董祖誥繼續說:“其二,徵收遼餉,以大夏如今吏治,恐怕會逼得北方民亂四起;還有取締驛站,此舉節省不了多少,卻會砸了數萬人飯碗,將他們逼入絕路,陛下當怕就不怕鬧出亂子麼?”
“是,我觀這新政,的確是自毀城牆,董兄如此關心,可是想去京師力挽狂瀾?”方臨笑問。
“就算我想去京師,恐怕也不能。”董祖誥苦笑。
他雖然同屬文官集團,曾經遭魏忠賢迫害,所屬派系更是在和魏忠賢鬥爭中付出了重大犧牲,但如今,魏忠賢身死,也就是頭頂上不能升遷的桎梏去了,那只是理論上升遷的可能,實際上仍不能升入京師。
如周景崇那一派系,董祖誥和他們不是尿一個壺的,就算魏忠賢倒臺,空出的位置也早就被佔據,一個蘿蔔一個坑,哪能輪到董祖誥?
換句話說,文官集團和魏忠賢是死敵,爲鬥倒魏忠賢曾經短暫聯合過,董祖誥所處的派系也曾付出了重大犧牲……但如今,魏忠賢倒臺,文官集團內部自己鬥了起來,東林黨、浙黨、齊黨等等,目前是以周景崇一派的東林黨佔據上風,摘取了勝利果實。
“那不就了了麼?縱使新政出什麼亂子,和董兄你一個淮安知府,和我一個有名無實的在野閒人,有什麼關係?”
“話雖如此,可……”董祖誥心中是有家國天下的,有着一種情懷,有着良知,某些時候,道德底線太高也是一種折磨。
他意識到什麼,忽而看了方臨一眼,感知到方臨的變化,似乎恢復到了最早相識時那種對外界的淡漠,沉默了下,問道:“方兄,你可是因爲長公……”
“是,有些事情,我想明白了。”
方臨看着魚漂動了下,收杆取下一條小魚,道:“我曾和長公提過一個觀點,‘能力越大,地位越高,權力越大,責任越大’,所以,這天下若有什麼亂子,不就本應該是坐在那個位置、以及身處高位決策的人,來承擔這個責任、後果麼?”
“總不能,陛下享受着主宰天下的權利,昏招迭出,朝廷滾滾諸公拼命挖大夏牆腳,一個個吃得腸肥肚圓,等到了危難之時,又喊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讓咱們這些小民頂上吧?”
“如若真到了那最壞情況,他們承擔反噬,自掛歪脖子樹,天街踏盡公卿骨,不也是應當麼?”
這是很簡單的道理,身在那個位置,掌握那個權利,自然要承擔相應的責任……更直白些說,你作孽,你承擔後果,拒絕罪惡平攤!拒絕責任平攤!總不能你作惡,卻不想承擔惡果,指望着升斗小民毀家紓難,出現一個救世主,救你們王公高門於水火,哪有這個道理?
‘我本就不是什麼心懷天下蒼生的聖人,也只是一個普通人,我只要問心無愧、對得起自己良心即可。’
‘是,洪泰帝對我不錯,頗有恩情,但我也做出回報,施加影響,提前將紅薯推廣開來,並且,許多能對洪泰帝提的,也都提了,讓他準備後手,可如今是他後代自己不爭氣,扶不起,我能如何?且不說憑一己之力難挽天傾,就說我想挽,也要看崇祥帝願不願意……張瑞安就是下場啊!’
可以說,張瑞安之死驚醒了方臨,打破了他對大夏最後一絲幻想,在如今大變之世,選擇了冷漠,不想、不願、也不能揹負起不屬於他的責任。
‘真到那個時候,我按照計劃,帶着家人、親朋故舊,遠遁海外,還有淮安百姓,我能有今日,離不開他們支持、貢獻,對他們也有一份責任,到時願意跟我走的,也都儘量帶上遷走……更多的,就無能爲力,尊重他人命運吧!’
“方兄,話是這個道理,陛下、朝堂袞袞主公,若是……也是咎由自取……可蒼生何辜?”
“是啊,百姓最是可憐,就算他們亂政,爲此第一個遭殃的,卻是百姓,直到蒼生淚匯聚成覆舟水,才能對他們進行清算……但還是那句話,如那些在其位者,都不怕報應,不珍惜自家子民,如你我何必操心?就算操心,又能做什麼?”
方臨拍拍董祖誥肩膀,勸道:“董兄啊,你只是淮安知府,主政一地,造福一方也就夠了,想太多卻是自尋煩惱。”
“也是,也是啊!”董祖誥聽聞這些,倒是開解了許多,不再想那些,專注眼前,體會到了些釣魚的樂趣。
“這就對了麼,想開些,那些人要折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隨他們去吧,我們做好本分之事就夠了。”
方臨說着,輕呼一聲收杆:“又上鉤了,董兄,這幾尾魚兒,今晚正好讓下人做了魚湯,給咱們下酒。”
“哈哈,好!”
……
時間匆匆而過。
崇祥二年春,遼東女真叩關入塞,京師震動。
是年,其實是當初被炮轟重傷的皇太極身死,遼東女真內部矛盾叢生,已到了不可壓制的程度,最終是攝政王多爾袞勉強調和各方,試探對大夏進攻,希望將內部矛盾對外轉移——若是戰事勝利,自不必說,能達成轉移矛盾效果;若是失敗,藉着大夏多消耗些人,或許還能再苟延殘喘一二年。
然而,就是這一個試探,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戰果,大夏軍隊如紙糊一般,連戰連捷,勢如破竹。
大夏軍隊戰鬥力下滑如此嚴重,自然有着原因:在魏忠賢倒臺後,曾經提拔的有能力的將領遭到清算,以前被打壓下去的無能坐地戶反攻倒算,軍隊內部連番動盪;同時,大夏文官重新上臺,拿出了曾經的尿性,爲了節制軍隊,摳摳索索,十成兵餉只給三四成,讓魏忠賢整頓過後、滿員足額的官兵實在活不下去……如此情況下,還談什麼戰鬥力?這隻紙老虎不過是被戳破罷了。
可以說,這一場叩關成功,挽救了連年天災、矛盾叢生、近乎崩潰的遼東女真,讓他們成功緩過這一口氣,靠着對大夏吸血,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刻。
同年夏,大夏北方大旱,又逢徵收遼餉,吏治敗壞的大夏官員,藉此機會橫徵暴斂,百姓不堪重負,晉地、魯地、豫地、隴地多地百姓殺官作亂,揭竿而起。
與方臨前世時空相比,在方臨影響下,如今紅薯在大夏各地推廣開來,活下來了更多百姓,但也造成了相比前世時空歷史中,在一開始就更多人數、更大規模更大、更廣範圍的大亂。
崇祥帝收到奏報,雷霆震怒:在魏忠賢主政期間,天下還算穩定,遼東戰事也還算順利,可在他登基、剷除魏忠賢后不久,就是如此急轉直下,這是不是說明,他不如魏忠賢啊?那他殺魏忠賢是不是錯了,要下罪己詔,要自裁以謝天下啊?真是豈有此理!
遼東女真叩關、各地民亂四起,最直接的後果,就是崇祥帝對周景崇的信任動搖。
周景崇或許意識到了危險,以年老體弱、精力不勝爲由,自請辭去中極殿大學士、首輔之職,告老還鄉。
崇祥帝應了周景崇辭去首輔之請,卻不允許致仕還鄉,強留對方主持剿賊事宜,將功補過,周景崇被迫立下軍令狀,五年剿賊不成,提頭來見。
可因爲當下國庫空虛,難以發兵剿賊,周景崇爲了自救,獻策在遼餉之外,增收剿餉、練餉,崇祥帝允之。
於是,剿餉、練餉與遼餉,後世合稱的‘三餉’,在大夏推廣開來。
這剿餉、練餉,本爲剿賊所設,可賊彷彿剿之不盡,時間就在周景崇‘連戰連捷,捷報頻傳,但賊越剿越多’中一晃到了崇祥六年,這個時候,農民軍禍及範圍擴大,並且,遼東女真彷彿嚐到了甜頭,連年叩關。
崇祥帝終於對周景崇耐心耗盡,就如張瑞安所料的那般,他開始後悔、反思,悔不該推出新政三條,可自責不過片刻,就將過錯全盤推到了周景崇身上,認爲都是‘奸佞在朝’,方致有此禍。
也就在這個時候,東林黨分裂,時任首輔的溫子榮彈劾周景崇欺君罔上、諱敗爲勝、貪污腐敗……等十宗大罪。
崇祥帝順勢發作,派人將當時仍在前線主持剿賊的周景崇抓回京師,凌遲問斬。
當然,如此簡單粗暴、不顧時宜地對周景崇清算,讓大夏剿賊軍隊對上農民軍經歷一場大敗,不必細提。
……
崇祥六年秋,淮安。
比起六年前,方臨臉上更添了許多風霜,鬢間微白,正準備出門,田萱在旁邊給他整理衣服,問着晚上回不回來吃飯。
“我去衚衕中看望夫子,應該會回來,若是到了飯點,還沒回來,你們就先吃。對了,爹孃今天呢?”
“爹去了碼頭,找熟人嘮嗑去了,娘則悄悄跟着秋秋,去了技能培訓班那邊,想看看朔兒說的和秋秋似乎看對眼那人……”
這些年間,方父、方母從海外回來後,沒再出去了,二老在海外增長不少眼界,也跟着方臨耳濡目染,意識到大夏可能……一家人將來或許要去往海外,大可能無法落葉歸根,所以這幾年間都沒往海外跑,挺是珍惜如今在淮安的時間。
而五個兒女麼?
秋秋已到了嫁人年紀,出落愈發水靈,亭亭玉立,提醒着方臨自己老了,去年去了‘技能培訓班’,教授一個女子班,似乎和那邊一個老師看上眼了,最近才被弟弟方朔揭破;
方泰在方父、方母回來後,就自請出海去了南洋,看顧、主持海外那一攤子;
方羲這個不着家的,同樣在海外,不過,如今年齡大了,也算是懂事了,坐鎮一個千人武裝團,哦,最近來的一封信,還給了方臨一個大大的‘驚喜’,這傢伙當初不是去泰西麼,竟是將一個小國的公主俘虜了芳心,如今人家念念不忘、千里迢迢找過來了;
方朔也在技能培訓班那邊,這小子不比兩個哥哥,或者喜歡經商、或者心野喜歡往外跑,是個能靜下心做學問的,尤其對西方科學格外感興趣,正好那邊請回來了幾個泰西學者,每日在那邊做實驗;
方星,這個最小的女兒性子嫺靜,跟隨師文君、谷玉燕二女,在書肆那邊畫畫創作,倒也自得其樂。
本來田萱還想,再給他們添幾個弟弟妹妹,方臨制止了,已經生了三胎、五個兒女,再生更多對身體不好,以這個時代的衛生條件,相對大齡產婦也不安全。
……
西巷衚衕。
方臨來到歐家,到了歐夫子跟前,歐夫子還沒有反應,直到打招呼,才道:“是子敦啊,你來啦?”
“夫子,你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