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歲(16)

晏清源遇刺的消息, 就連大將軍府裡衆人也無從得知,鎖的嚴密。到該上朝的日子, 晏清源不過以抱恙爲由缺席朝會, 在東柏堂靜養,訪客一概不見。

一干政務, 雪片般飛到了書房案頭,小山一樣高,歸菀徹底成了忙人, 每日要讀奏章,兩個時辰下來,嘴焦舌燥,見機呷一口蜜水的功夫晏清源都不給她,悄悄朝坐榻上瞥一眼, 晏清源只是怡然闔目養神, 偶爾比個手勢, 意思是要緊的單放,也不喊停,直到歸菀坐不住, 嘶啞着聲音:

“大將軍,我腳麻了。”

晏清源這才睜眼一哂:“去喝些水潤潤喉嚨罷, 把硃筆遞我。”

說罷也不管歸菀, 坐起伏案,在單挑出的一沓摺子上,勾的勾, 畫的畫,一樣樣處理好,忽翻了幾番,眉頭一蹙,喊進來那羅延:

“百里子如的呢?”

“一直沒見奏呈,太尉是不是把事情都報晉陽去了?”那羅延也察覺出不對頭,橫出一隻手,把亂了的文書擺放整齊,看晏清源蹙眉不語,往靠枕上一躺,像在盤算着什麼。

“應該是送晉陽了,不過這個月底,他也就該回來了。”晏清源不緊不慢說道。

那羅延瞄一眼歸菀,話頭一剎,噤聲不語了。歸菀獨身在窗畔默默飲着蜂蜜調的梨汁,目光是投向外頭樹上打啼的小黃鸝,兩隻蹦來蹦去的,追逐打鬧,彷彿根本沒在意他倆在說些什麼。

芭蕉伸進來一角,歸菀伸手摸了摸它肥厚的葉子,聽晏清源那道低沉淡然的聲音響起,對那羅延道:

“過兩日,是小晏的喜事,餘者,都先放一放。”

奏呈往邊一推,取過來個紫漆描金雙鶴文具匣,一打開,裡面躺着一對通體透白的削長玉章,上刻篆書:

佳偶天成,綿綿瓜瓞。

是晏清源爲晏九雲夫婦親刻賀禮,早在二月就已經備下,此刻,拿出來,交由那羅延上門送禮去了。

日子看的是三月二十三,時逢暮春時節,整個鄴已經是綠意深深,花海緋然。人逢喜事精神爽,可晏九雲坐在正廳裡,身上由着人比劃,眼前來往穿梭的婆子丫鬟個個喜氣盈腮,身影亂疊,怎麼都覺得不大能舒爽的起來。

媛華因懷妊月餘,已時有嘔吐,屋裡坐久了也是悶,便避開晏府一脈的張燈結綵,貼喜掛紅,出了門,一直走到後苑柳樹下的石墩上,才放緩了腳步,坐下歇息,懷妊體熱,這一路,出了層薄汗,纏了一脖子,媛華掏出帕子,隨意抹了兩把,兩隻眼睛朝四下裡一看,雲彩輕移,在水面上投了道道波影,滿世界的奼紫嫣紅開遍,映在水上,一道紅,一道藍,紛紛雜雜,也成了片繽紛恍恍,瑰麗無比,心頭卻是那灰鴿子的翎羽。

“布穀,布穀……”一連串的鳥鳴倏然而起。

媛華一愣,忙舉目四看,心裡算着不對,芒種前後才能聞得杜鵑啼血,眸子一定,見隔了見尺遠的樹叢中探出個腦袋來,除了晏九雲,還能有誰?

那雙黑亮亮的眼珠子,正滴溜溜往這邊一轉,見媛華髮現他了,也不管她是什麼神情,只粲然一笑:

“你怎麼一個人坐這兒呀?也不帶個丫頭照應着。”

說着靈巧一躍,抖了抖身上的灰,腳步輕快地朝媛華走來了。

還是一副少年心性,怎麼也長不大似的,只是,他的身子,又跟春天裡新抽的枝條一樣,長高了許多,兩條長腿,幾步就走到了跟前。

媛華勉強給他一個笑臉,等他近身,伸手又給他撣了兩下衣角的一道浮土,嗔道:“多大的人了,總還是這麼愛爬高上低,我問你,爲何學起了杜鵑在那亂叫一氣?”

想那惟妙惟肖的幾聲,媛華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我就想看看你,是不是在發呆,原來還能聽得見!”晏九雲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身子卻不動,眼皮底下是媛華豐潤了些的腕子,正給他撣衣角呢!

忍不住促狹一笑,笑得是一馬平川,冷不丁被媛華一擡手瞧見了,趕緊死抿住了嘴角。她看他這副樣子,心底一嘆,說不上來是憐憫還是厭煩,情不自禁冷了臉:

“明日就是你大喜的日子,你不在前頭準備,過來膩歪我做什麼!”

素手一甩,翻臉無情,晏九雲愣愣的看着她,心裡酸澀極了,雖說她這樣陰晴不定的,也不是第一回領教,可每每這樣,剛喝了甜酒一般,轉眼就兜頭一盆冷水,刺的一顆少年多情的心,結疤再流血。

“你是不是生氣了?我早說過,無論我娶誰,我都拿你當是我……”口中如此說,自覺不大能服人,誰信吶!晏九雲便機智地住口,畏畏葸葸地上前,小心把她發間沾的柳屑拂去,立馬退避三舍,抄着手,等了一瞬,見事情還沒好轉,索性耷拉着個腦袋,不再說話了。

過了半日,晏九雲實在忍不住,一擡首,見媛華兩眼放空,目光拉得極遠,像是投在對面的青山上,又像是什麼也沒看,真是奇怪,他便努力擠出絲笑容來,真心真意勸道:

“你別生氣了,我聽人說,生氣對胎兒不好,你就是爲了……”晏九雲一想到那人腹中實實在在的就是兩人骨血,一張白俊的臉,莫名紅了,像個姑娘似的忸怩了起來,聲音越來越低,“爲了咱們的孩兒,你也別總生氣了。”

媛華回過神,緩了緩神色,衝他微微一笑:“我並沒有生氣,只是,明天那麼重要的事,你理應擔負起來,總不能讓老夫人擔心罷?”說着輕輕吐出口氣,幽幽看他一眼,“你呀,要當爹的人了,總這麼冒冒失失的,將來我和孩兒能依靠得住麼?”

三言兩句,晏九雲心頭陰霾盡散,尤其那句“要當爹的人了”,他一時忘情,立馬蹲在了媛華膝頭,緊緊抓住了她兩手,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倒讓媛華臉一紅,推搡他一把:

“你做什麼呀?”

晏九雲一雙熱切熾烈的眼睛,盯着她不動,聲音裡卻是委屈的:“我不瞞你,阿媛,我心裡,我心裡一直都只想娶你做妻子的,從壽春那會兒,我就是這麼想的,從沒變過,可是我身不由己……”

他眼中的光亮一下黯淡下去,呼之欲出的,是無盡的失落,而一往情深的告白,卻聽的媛華渾不自在,她頓了一頓,才溫柔一笑,伸手揉了揉晏九雲腦袋:

“我知道,你娶御史中尉家的小姐,我不怪你。”心底卻道,你娶誰,和我是半分關係也沒有的,她虛虛笑着,像是安撫似的,在晏九雲肩頭輕輕拍了拍:

“你娶他,對你前程是好事,去罷,別讓老夫人擔憂。”

晏九雲一聽這話,臉一揚,下頜成了道倔強又流暢的線條,聲音裡滿是痛苦:“我不在乎前程!我只在乎你!”

媛華看他使性子,臉又沉了一沉:“可是我在乎。”

晏九雲漲紅了臉,不解地看着她,媛華一字一句解釋道:“你好了,這個家才能好,老夫人也好,我也好,才能更安心地過日子,這樣淺顯的道理,你當真不懂?等新婦過門,你不但不能給人家冷臉子,相反,還得尊她敬她,聽懂我的話了麼?”

一席話下來,晏九雲反倒生出些惆悵,巴不得看她拈酸吃醋,卻見她八風不動地一番教誨,心裡也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溫柔又哀傷地看了媛華一眼,點了點頭:

“我聽你的。”

說着慢慢立起身,準備要走,媛華扯了扯他衣袖:“明日,大將軍也會來罷?”晏九雲應道:

“大將軍前一陣害病,好幾日都告假,身子剛有起色,便如常來朝,明日肯定是要來的。”說到這,忙替她着想說,“那羅延那日來送賀禮,我已經捎過話了,讓陸姑娘也來,你要是不想露面,讓陸姑娘陪你在屋裡說話。”

媛華笑了一笑:“多謝你,難得你有心。”

晏九雲眼裡還是有幾分依依不捨的意思,突然小孩子一樣,滴溜着兩隻眼睛,似有若無在她身上轉了兩遭:

“我想問你一句,我如今娶妻,你,你心裡會不會難受啊?”

那神情,又期待又畏懼,媛華生出絲不忍,輕輕頷首:“嗯,自然難受,不過難受也得受着,我無事的,你趕緊去罷。”

得了這句,晏九雲如奉綸音,覺得十分滿足,步履再次變得輕快起來,一腳踩上塊太湖石,連下幾個石階,就要往前院去,媛華看着那個如飛的身影遠去,也跟着起了身,手不覺置於腹間,摩挲兩下,忽衝晏九雲的背影揮了下手臂:

“小晏!”

晏九雲聞言,回眸相探,他那張少年明亮英俊的臉龐在日影底下,照的發光,眼睛裡盛滿了純真喜悅的笑意,只對着她一人。

媛華眼睛裡卻一陣發澀,嘴脣蠕動了番,什麼也沒說,略笑了笑,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這天,寅時一刻,晏清源照例準時起來,只用井中剛汲的清水洗了把臉,讀半個時辰的書,隱約聽得雞鳴一起,才負手出來,在院中稍微活動下筋骨。

三月三的箭傷,至少要休養一個月才成,他倒也不敢大意,每次朝會下來,不在省裡逗留,大大小小事務,由着幾個尚書郎兩頭跑,卻也沒耽誤多少正事。

等天色微醺,東邊翻出一線線魚肚白,織就出片片鱗雲,枝頭的鳥兒便呼啦下全聚到了窗外那棵梧桐樹上,這是要開嗓子議事,晏清源朝梅塢走來,空氣裡氤氳着花香,沾衣不落,他叩了叩窗櫺,也不進去,把個睡意朦朧的歸菀吵醒:

“快起來,我讓那羅延送你去你姊姊那裡。”

歸菀揉了揉眼,透過繡花帳子,往窗子一瞧,微微看出點天光,卻不應他的話,只是把金鉤慢條斯理地掛起,兩眼惺忪着,遮袖打了個哈欠,兩條腿一垂,彎腰摸出了繡鞋。

“你醒了麼?”晏清源等不來她應話,剛又問,見暖光上窗,剪出個窈窕身影,已經是掌起了燈,遂哼笑一聲,不予理會,轉身悠悠去了。

等梳洗事了,歸菀清明不少,出來見那羅延時,晏清源已經不知所終,她知道他今日是要和公主一道去晏府的,便不多問,兀自上了馬車。

遠遠的,離晏府還有裡餘地,鼓吹的禮樂便順風細細入耳,歸菀撩起簾子,往外探了兩眼,凝神聽片刻,記起十三歲那年,在壽春,她和媛華兩個,隨爹爹去打獵,回來時,正偶遇一戶人家娶親,也是這樣歡天喜地,男男女女一羣,街上那道紅痕蜿蜒而動,被擁出來的那頂轎子,綴着五色流蘇,真是好看的炫目,立時看呆了兩人。

後來,回到府裡,媛華忽悄悄附在她耳畔小聲問句“菀妹妹,你日後想嫁個什麼郎君呀?”話一說完,兩人對上眼,都鬧了個大紅臉,嘻嘻捂臉笑作一團……

是啊,她睡夢中見過有人爲她摘了好大一束蘭草,嘴裡唱着的,正是家裡僕婦教的嘉興小調,完了喊她一聲“小阿姐”卻不是“陸姑娘”,真真奇怪,那人臉面不清,只知隱約是個年輕男子。

那個夢,稀裡糊塗的,只知道醒來悵然許久,不知緣由,此刻再想起來,歸菀心裡一陣恍惚,又把簾子放了下來。

見到媛華時,她起身迎出來,似有些異樣,歸菀覺得姊姊跟以前不大一樣,見她面龐光潔,兩片紅脣醒目,又不似個病着的,拉過她的手,柔聲問道:

“姊姊,你怎麼了?我看你……”一時也說不上來什麼感覺。

媛華淡淡一笑:“我有身子了。”

不啻於驚雷一般,歸菀狠狠吃了一驚,目光不由自主的,就滑向了媛華尚什麼也不顯的小腹,不知怎的,忽涌出股淚來:“姊姊,你要當孃親啦?”

看着歸菀忽露出一抹稚氣的又莫名含屈的神情,媛華有意忽視,從果盤裡挑出枚新鮮櫻桃,放在口中,一嘴的柔軟果肉:

“是呀,姊姊要當孃親了。”

歸菀一時接不上話,忽就變得格外侷促了,有一瞬的沉默,歸菀低低問道:“姊姊,你,你真的要給晏九雲生孩子麼?”

媛華一笑,只是把手掌覆在歸菀手背上:“既然有了,總不能無辜害一條性命不是嗎?”

歸菀無言,只覺姊姊越發陌生,可媛華又將晏九雲不知怎麼挖空心思爲她置辦的筆墨紙硯,一股腦地命丫鬟搬出來,讓歸菀挑選,歸菀眼眶一熱,明白姊姊還是那個姊姊呀,便打起精神,挑起狼毫來。

外頭一陣子的“噼裡啪啦”猝不及防響起,是炮仗的聲音,嚇得她一哆嗦,再看媛華,只在出神,巋然不動,擡頭忽衝歸菀笑道:

“新人來了,菀妹妹,咱們也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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