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葉孤城在萬梅山莊渡過的第一個新年, 他覺得世間萬事真的是不可意料,他怎麼也想不到會和西門吹雪關係變得這麼親近,也許對於他們兩個這樣子的人, 現下這般, 已經可以稱作爲親近了。
在他從紫禁城之巔閉上眼睛的時候, 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睜開眼睛, 更想不到他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是西門吹雪。但是轉而想想卻是順利成當的事情, 有人不希望他死,而萬梅山莊也是最適合他養傷的地方,萬梅山莊無人打擾, 西門吹雪又醫術高超。至於西門吹雪爲了會救自己,卻是最理所當然的事情。
他們是那麼相似的兩個人, 從骨子裡面的相似, 一個如霜如雪, 如同夾雜着飛雪的寒風,使人不敢正面與之爲敵, 一個似雲似海,猶如汪洋大海之上碧藍天空,讓人恐測其深其遠其高。
他們神交已久,江湖上使劍的很多,但是精通劍術的卻不多, 一心於劍道, 心境相似的, 唯有他們二人。
可是, 葉孤城卻發現, 醒來的他已經無法再拿起劍,不能拿劍的, 還是葉孤城嗎?
就像他聽到南海十八島被全滅,白雲城被血洗,葉孤城卻不能回去,不能和他承擔着責任的島民一起同生共死,因爲,那個傳說中的纖塵不染的白雲城主已經死在了京城,死在了紫禁城的殿脊之上,死在了西門吹雪的劍下。
葉孤城醒了,可是,那還是葉孤城嗎?
天剛剛擦上一抹亮,葉孤城便醒了,雖然是過年,萬梅山莊卻沒有一點兒過年的氣氛,也許是因爲他的主人一心於劍道,而對於別事過於冷淡。
這時候,葉孤城許是因爲死過一次,有些事情反而在記憶裡面變得清晰起來。
他穿好衣服,出了門,今天是大年初一,街道上無比冷清,店鋪也大多都關了門,葉孤城走了很多地方,才找到一家人家,願意送一些鞭炮和一些慶賀的東西,還順便給了他一張拜年貼。
拜年貼這東西,葉孤城在白雲城的時候經常見到,沒到過年的時候,城主府外的門上總是被塞滿了拜年貼。
白雲城啊……
西門吹雪是在一片鞭炮聲中醒來的,他走出門,就看見葉孤城一身白衣站在院子裡面,他的神情一如往昔,帶着他個人的清冷,眼底深處,還有自從他醒來之後就驅散不開的惶恐。西門吹雪這時候才發現院子裡面的變化,門上被貼好了春聯和門神,甚至掛上了燈籠,雪白潔淨的萬梅山莊也籠上了一絲喜慶的紅。
按照一般來想,葉孤城應該是極其不適合這種喜慶熱鬧的顏色的,西門吹雪卻發現錯了,葉孤城站在那裡,印着燈籠的紅色,西門吹雪似乎能夠透過這光線看到當年的葉孤城。
那個一門三侯、五代三後的顯貴裡面的翩翩佳公子,在這個一年一度歡慶的日子裡,望着燈籠,燈籠紅彤彤的光打在他的臉上。
西門吹雪很自然地走出來,就像對着一個無比親密的家人:“走,去吃飯。”
今天的食物也特別有年味,各種餡的湯圓,打在湯裡面和元寶一樣的雞蛋,西門吹雪看了葉孤城一眼,面色不變地吃了。
葉孤城也什麼沒有說。
一般上午西門吹雪是去練劍,而葉孤城隨意做一些事,但是今天葉孤城並不想一個人。他跟着西門吹雪到了萬梅山莊的練劍場,西門吹雪雖然不喜歡別人看他練劍,但是,葉孤城是個意外,他相信,葉孤城會拿起劍的,他比誰都相信。
西門吹雪的劍術經過上一次的紫禁之巔的決鬥,更進一步,如果說在決鬥的時候,葉孤城有八成把握可以贏西門吹雪,現下卻三成都不到。正如西門吹雪所說,他的一生只誠於劍。
練劍場有很多很多種劍,從軟劍到重劍,應有盡有,但是西門吹雪卻一把都沒有拿,他周身的氣質已經發生了變化,雖然還不完整,雖然還沒有完全成型,但是葉孤城真真實實地感受到了它的存在——那是劍氣。
西門吹雪手中無劍,他只是身形動作,眼神動作,劍意卻隨着他的想法到達他想要去的地方。
這就是劍,兵中君子。
葉孤城已經被這樣的劍迷住了雙眼,這樣強大又美麗的力量,這般真誠又專注的劍意,和他一樣又不一樣。
他們都講究誠心,但是對象卻不一樣,西門吹雪誠於劍,他便如劍,全身如劍鋒全無死角,葉孤城誠於人,他生於權貴,而後國破家亡,身上卻還壓着白雲城,還壓着復國大任,所以他有死角,有弱點。
葉孤城還記得他第一次見劍,它全身線條沒有一絲彎曲,在陽光下發散出直接又璀璨的光輝,就和練劍的西門吹雪的樣子一樣。
葉孤城想着,手情不自禁地想摸一摸武器架子上這麼多的劍,他的手卻有點抖。
葉孤城,你現在有事爲了誰,握起劍?
他已經不再是揹負着家族使命的權貴公子,也不是揹着家破亡國之仇的白雲城城主,現在的葉孤城爲誰揮劍?
可是,西門吹雪似乎給了他另外一個答案。
——“我兒爲何選劍?”
——“劍,古之聖品也,至尊至貴,人神鹹崇。”
——“我兒,何爲你的劍道?”
——“爲君子,望聖賢,曉得失。爲仁者所得之劍,爲君子所得之劍,如負百擔,我亦心甘矣。”
葉孤城的手裡已經握着一把劍,他的手不在顫抖,似乎有什麼豁然開朗,白雲隨着風飛地越來越高遠,而今天這把劍在他的手裡顯得更加飄逸不可捉摸,其間光華燦爛已然不可抵擋。
葉孤城停手,西門吹雪早也停手,他在不遠處看着他,他的神情一如往昔,猶如不可動搖的冰峰,但是在這一刻,卻顯得這麼可靠:“我知道你能做到。”
從此。
一刃孤城萬里雪。
萬點寒梅雙飛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