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雕刻着精美繁複圖案的窗櫺, 天空好像也被按着這個痕跡裁剪得精緻又華美,袂清淺此時的心情很好,也不覺得被框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壓抑有窄小, 反而饒有興致地研究着花色、做工、手藝。
袂清淺並沒有出宮, 反而在宮裡面住了下來, 她又不是真正想和皇帝鬧翻, 不留後路, 她只是想提醒一下那位習慣高高在上的帝王,現在地位已經不一樣了,而袂清淺現在要做的便是等那位帝王低頭的消息, 她要做的不過是順勢而上。
袂清淺聽到門開的聲音,腳步聲十分熟悉, 她沒有轉頭便已經知道來人是誰, 而且這人並沒有在她的預料之外。
“我以前最不喜在宮中, 覺得這被四四方方圈住的天空只夠金絲雀生存下來。”
魏子云聲音低沉而沉穩:“我現在依舊覺得這宮殿深沉得可怕,你卻變了。”
袂清淺這時候看着魏子云, 魏子云發現袂清淺的眼睛第一次這麼亮,比他見過的最亮的寶石還要閃耀:“就算你不喜歡,你卻還是被這榮華富貴的美麗吸引而來了,我想要的不是靠近這繁華如錦,而是, 創造它!”
袂清淺的話語擲地有聲, 魏子云看着她便知道, 這次的事情並不好商談了, 他只是嘆了一口氣:“我們認識了那麼多年。”
“所以你瞭解我。”袂清淺對着這個已經是工人的大內高手, 臉上掛着笑容,那個笑容不大, 但是卻怎麼也不能被忽視。
恍惚之間,魏子云似乎想到了他第一次見到他,那時候的魏子云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帶着年少的輕狂得意,而袂清淺卻還只是宮中歌舞坊的一個個稍稍有名氣的舞姬。魏子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袂清淺跳舞了,而他們的相遇正是魏子云看見袂清淺跳的第一支舞。樂坊並不流行劍舞,而更偏愛柔軟一些的舞蹈,或者充滿異域風情的舞。劍舞對於女子的要求更加嚴格一些,畢竟,如果不是學武的人,很難把劍舞舞出那般的氣勢,而空有花架子的舞蹈又有誰喜歡看呢。
魏子云一向不喜歡舞蹈,他覺得那些鶯鶯燕燕並不符合他快意風流的生活,而那是他第一次驚歎,原來世間還有這樣的舞蹈,原來還有這般精妙的劍法,原來還有這般不讓鬚眉的美人!
那時候袂清淺的劍舞並沒有大成,但是依舊讓人驚歎,遠遠望去,一曲劍器渾脫,劍光宛如彗星墜地,直讓人看不清世間的其他事物,唯有那道劍光。
魏子云自己並不希望來和袂清淺談什麼,他總是希望他們的友情和當初她還是樂坊的一個小小的舞姬的時候一樣:“你就一點都不擔心你一手扶持的七秀坊?”
袂清淺微微仰起頭,她的笑容嬌豔得猶如盛放的薔薇花,眉間的梅花裝更是灼灼其華:“我建立七秀坊已經整整四年了,如果還不能脫離朝廷的控制,那七秀坊還以何立足不倒?”
袂清淺的自信並不是憑虛而來,七秀坊不僅僅有自己的金錢來源,信息來源,而且七秀坊姑娘的威名在江湖也是赫赫,往下說,七秀坊這幾年不短收養被拋棄的小孩,還在青黃不接的時候救助平民,聲望一向不錯,往上說,七秀坊在王公貴族的聲望也不錯,皇帝在找七秀坊的麻煩的時候,居然遇到了多方阻擾,爲此皇帝已經多次大發雷霆。
“七秀坊現在的確是沒事,但是,如果陛下真的……”魏子云並沒有說完,他們倆卻都清楚,他們已經跟在當今身邊很久了,自然瞭解當今聖上。
袂清淺沉默了片刻,屋子裡面安靜得有些空蕩,魏子云是真的擔心袂清淺不答應,魚死網破對袂清淺並不好,而本身就有了外患的朝廷還要填上內憂嗎?
“我要七秀坊完全脫離朝廷控制,我要朝廷爲七秀坊正名!”
我七秀姑娘一定要快活肆意!
我七秀姑娘一定要挺直腰桿走下去!
我七秀姑娘一定要堂堂正正地報自己的出身!
袂清淺這個提議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不過是一個樂坊,朝廷並不在乎,而且還能節省一筆開資,但是經過這一次陛下沒有成功整治七秀坊,他真的能夠放下七秀坊嗎?還有坊內的那些女子,她們有的是家裡窮,被賣的,但是有一部分可是罪臣之後,這羣人又該怎麼辦,爲七秀坊正名,魏子云倒不覺得棘手,如果袂清淺能夠擊退花獨醉,便是朝廷沒有出手,袂清淺也一定早已名滿天下。
但是,事實上年少的帝王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一下子幾乎把桌子上的東西全掃在了地上,整個宮殿的奴才們都跪在了地上,瑟瑟發抖,魏子云也單膝跪地,他低着頭,無法看見皇帝的表情,卻能夠聽到他咬着牙說出出來的話——
“不過是一介舞姬。”
皇帝說的自然是袂清淺,而沒出來的話是,朝廷說什麼,七秀坊不是朝廷編制,還是七秀坊不在是樂籍,或者袂清淺要的比這更多,完全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皇曆三年四月,花家六子,名獨醉,字無寡,生於江南鉅富,率花家半數往幷州、涼州,擁前朝遺爲帝,不過數日坐擁十六座大城。
皇曆三年五月,花獨醉兵法絕妙,兼之武器罕見,不過一月,向南擴張數十座成,涼州已失守。
皇曆三年五月,七秀坊衆弟子前往前線,收容戰亂之苦的百姓,七秀坊聲望如日之光。
“一羣廢物!”皇帝正在大殿上踱步,食君之祿的大臣們居然無法阻止一個商人出身的武林人,從花獨醉謀反的消息傳來,就沒有一個好消息,皇帝有想到袂清淺撂下的那句話,這個世上,真的出了袂清淺沒有一個人能夠攔下花獨醉嗎?皇帝偏偏不信,他一點也不願意,原本自己手裡的劍有了自己的意識,更不願意,養虎爲患。
皇曆三年六月,花獨醉佔涼州、幷州。
京城的夏天來得要遲一些,袂清淺想着揚州定已經柳樹蔭蔭、荷花初立,袂清淺收到葉芷青傳來七秀坊救助百姓的消息,心中十分欣慰,有一個聰穎的甚至心有靈犀的夥伴總是讓人喜悅的事情。
“民女袂清淺參見陛下。”袂清淺行的是大禮,三跪九叩一點兒也不含糊,但是皇帝卻一點兒也不開心,袂清淺自稱的是民女,她並不承認七秀坊甚至她自己和朝廷的關係,她之所以行如此大禮,正是在拒絕皇帝,在表明自己的決心。
但是皇帝此時卻生不起氣,他的聲音很疲憊:“朕對你們一向不薄。”
皇帝、魏子云、袂清淺,他們三人初遇的時候還很年少,袂清淺只是一名稍有名氣的普通舞姬,魏子云也纔剛剛進宮,一身洗不去的江湖氣,而皇帝也還不是皇帝,只是一名皇子,當時奪位的艱辛無法爲人道矣,袂清淺有時候會想到記憶裡面那個風度翩翩的、喜愛劍法的皇子,也許,他纔是原本陸小鳳世界的皇帝吧。如果不是她和魏子云……
不是皇帝不好,只是他太有野心,他不願意被大臣們牽着鼻子走,爲了那些藐視朝廷法規的武林人士,他大肆收刮武林高手,盡力和武當交好,訓練御林軍……他逐漸成爲了高高在上的帝王,而袂清淺和魏子云呢?袂清淺已經用這般決絕的姿態拒絕了他,魏子云也不再和他秉燭夜談。
不是我們曾經好不好,而是現在我們已經不能再在一起。
過了許久,袂清淺跪着沒有動彈,皇帝站着也沒有動,很久袂清淺才聽到一句話——
“你去吧。”
袂清淺的嘴角微微翹起,她知道她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