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散了吧。”喜慶後,沙千宸揮揮手,示意大臣們各自散去。
不少大臣在離開前,不忘掐一掐寶寶的臉蛋,同時,朝上官若愚投去或戒備,或複雜的目光。
面對這位公主,他們打從心裡不知,應當感激她,還是應該責怪她。
縱然知道,或許這場戰爭與她無關,但人總會在困難臨頭時,尋找藉口以及發泄怨恨的對象,而無疑,上官若愚是最符合,最合適的人選。
她當作沒看見這些眼神,可心裡,卻是沉甸甸的。
柳飄飄臨死前的質問,猶言在耳,她沒辦法不去想,不去放在心上。
或許,若她沒有來到沙興,戰爭不會打響。
“別胡思亂想,該來的,總會來。”沙千宸似是知道她在想什麼,單手抱着孩子,另一隻手輕輕揉着她的頭髮,眸光溫柔,“雲翼他應當也未怪罪你。”
“我知道。”理智知道,把過錯推到她身上,是不對的,但她不是聖人,不是冷靜到可以無視心頭種種情緒影響的鐵人!
“這裡是你的家。”沙千宸柔聲說道,“你只是回了趟孃家,錯不在你。”
真正要怪,只能怪掀起這天下戰火燃燒的冷酷君王。
“小表舅母她,與小表舅的感情很好?”上官若愚不想深談這個話題,生硬的把話題扯開。
“是啊,聽說她與雲翼是在江湖上偶然相識,她原是江湖上的一名女俠士,武功高強,時常劫富濟貧。”沙千宸曾聽雲翼說起過兩人相識的經過。
“然後呢?小表舅奉旨去調查這女盜賊,一查,就查出愛情的火花?”她故作輕鬆的笑着,但眼底濃濃的苦澀,卻是怎樣也揮之不去。
有些事,即使絕口不提,但它就像心口上的一道傷疤,只要稍微觸碰,便會隱隱作痛。
“聽說是這樣,爲了迎娶雲夫人,雲翼他承擔了許多壓力。”達官貴人要迎娶江湖女子,可想而知,他承受的壓力有多大。
旁人的流言蜚語,同僚們的冷嘲熱諷,但這一切,他都扛下了,以盛大的婚禮,將柳飄飄娶進門。
“小表舅他一定很愛她。”否則,雲府裡,不會只她一人。
“大概是吧。”愛?沙千宸從不知,愛一個人究竟是什麼滋味,他見過雲翼和柳飄飄生死不離的愛情,也見過南宮無憂那偏執到瘋狂的愛,但他依舊不懂,爲了一個人,付出所有,傾盡一切,值得嗎?
“皇上,太醫到了。”家丁急匆匆從前院跑來,累得有些氣喘。
“恩。”他將寶寶交給家丁,而自己,則想留下來,陪上官若愚說說話,安撫她的情緒。
“我們也去看看。”孩子是她接生的,且凝聚着她所有的愧疚與自責,上官若愚十分上心。
“也好。”看她的樣子,似是從打擊中緩和過來,呵,倒是他多慮了。
兩人緩步走至前廳,一身朝服的李太醫,這會兒正在廳中來回踱步。
“老臣見過皇上,見過公主殿下。”見兩人現身,太醫趕緊行禮請安。
“無需多禮,且替孩子診脈。”沙千宸在上首落座,家丁抱着孩子,站在太醫身旁。
仔細診脈後,太醫的神色有些凝重,“這孩子,脈象虛弱,生來體寒,只怕要常年以藥材調理,方可存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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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和她想的一樣。
眸光頓時暗了暗,“表哥,我想收養他。”
“恩?”這提議,令沙千宸有些意外,但轉瞬,他便明瞭她此舉的緣由,“你若忙得過來,交給你照顧也無妨,但他終究是雲家血脈。”
“在他懂事以後,再回雲家。”她想親自照顧這個孩子,代替他父母來盡一份力。
也許,這是一種補償,也許這是一種愧疚。
可她知道,她不能對這個寶寶視而不見。
“好,六歲前,他便交由你來照料。”沙千宸未曾過多猶豫,很乾脆的答應了她,“寶寶取什麼名字?”
孩子父母雙亡,連名字也未曾替他取下,總不能就叫無名氏吧?
“叫雲陽旭,旭日東昇。”上官若愚將孩子接過,摟在懷裡,喃喃道。
東昇的初陽,代表着希望與蓬勃生機。
這是一個在戰火中降生的孩子,她希望他能夠永遠開心,永遠活力四射。
“陽旭?好,便叫他陽旭。”細細咀嚼着這個名字,沙千宸含笑點頭。
孩子是早產兒,不能吹風,上官若愚只能將他交給太醫,先帶回宮中,自己則留在雲府,親自準備料理雲翼和柳飄飄的葬禮。
雲府血脈,只剩下她和雲翼兩人,還有一個剛出生的雲陽旭,送葬的責任,自然而然就落在了上官若愚的身上。
她親手爲柳飄飄更換好嶄新的衣裳,替她梳妝,神色專注,彷彿在做着一件極其嚴肅的事。
兩具黑色棺槨在上百士兵的簇擁下,被扛着,送往皇城外的陵墓。
那裡是烈士們的陵園,緊鄰皇陵,是所有武將,所有朝臣們,死後能得到的最高殊榮!
沙千宸一席黑色錦袍,羽冠高束青絲,坐在良駒之上,走在隊伍前方,親自送葬。
而上官若愚則手捧牌位,走在棺槨旁邊,上官玲和上官白,也是一身深色裝束,現場氣氛,壓抑得讓人胸口生悶。
天空中,忽然颳起綿綿細雨,好似就連這老天爺,也在爲這對夫妻流淚。
“將軍、夫人,一路走好。”沿途的百姓,自發跪地,哭泣着,送走他們心目中的將軍。
那一張張被淚痕佔滿的容顏,上官若愚一一記住。
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雲翼在沙興國內的聲望,有多高,有多重!
這是一個得盡百姓擁戴的將軍,一個年少有爲的大臣!
他本應該有輝煌的前途,本應該踏上廟堂之高,成爲帝王的左膀右臂,可最終,他卻死了,死在了戰場上,死在了那人的手裡。
指甲深深潛入靈位,細碎的木屑,刺入她的指頭,滲出一滴滴殷虹的液體。
但她卻好似感覺不到疼,神色木然,走在隊伍中,猶如自虐一般。
上官玲餘光瞥見她流血的手指,剛想出聲,卻被上官白一把捂住嘴巴。
“嗚嗚嗚。”老哥你幹嘛?沒看見孃親受傷了嗎?
“閉嘴!這種時候,不要隨隨便便說話。”她難道看不出,孃親有多傷心,有多難過嗎?即使孃親臉上沒哭,可她心裡,一定在流淚。
上官玲不懂,但上官白卻隱隱約約的知道,他的娘在難過,在痛苦什麼。
南宮無憂!你這個大混蛋!
就是你,害得孃親這麼痛苦。
他緊緊握住拳頭,冰冷的小臉,浮現一層駭然怒氣。
百姓們從街頭排到街尾,他們沒有鬧,沒有吵,乖巧的跪在地上,跪送這位少年將軍走完最後一程。
陵墓內,早有侍衛將坑穴挖掘好,棺槨入土,鐵鍬鏟動泥土,逐漸將那棺槨掩蓋。
石碑高高豎起,立在泥土上方,沙千宸咬破手指,以內力灌入,在石碑上刻下:愛臣雲翼之墓。
帝王血,心頭淚。
他損失的不僅是一個良才,同樣是他相交多年的好友。
上官若愚撩袍跪在墓前,“對不起。”
對不起,沒能阻止表舅母自盡;
對不起,她曾經的夫君,曾經的愛人,做過的這些暴行;
……
一聲聲對不起,在她心頭響起,眼眶乾澀,竟是無淚。
葬禮結束,從廟中請來的德高望重的僧侶,詠頌着往生經。
曾經,她一直認爲,這經文繁瑣、無趣,但此時此刻,她卻雙手合十在胸前,默默的跟着誦讀。
只希望所有慘死在戰爭裡的人,能夠安息,能夠投胎,下一生,能得享榮華,平安一世。
“該回宮了。”葬禮結束,沙千宸輕輕拍了拍她僵硬的肩頭,柔聲說道。
“恩。”最後看了眼後方立於衆多石碑中央的兩座新墳,心臟止不住的抽痛。
“朕猶記得,初次見到雲翼,是在十歲那年。”回程時,一路步行下山,他幽幽啓口,眸子並未看向上官若愚,好似在衝她說,又好似一個人的緬懷。
她靜靜的聽着,做着一個合格的聽衆。
“朕當時心高氣傲,見他被教導武功的武師傅誇讚,心有不服,私下約見他,在皇宮一個僻靜角落,同他決鬥。”也許是想及那時幼稚的行爲,他脣邊竟揚起一抹淺笑。
“有時候事事就是這般無常,那次打鬥後,朕竟與他成爲了良友,鼓勵他步入朝堂,幫襯他重現雲氏輝煌,你可信?雲翼他曾說,他最大的願望,便是如前任族長,他的爹那樣,能爲了守護心裡最重要的存在,像個英雄,戰死在沙場上。”那時,他們倆月下談心,彼此都有幾分醉意,雲翼脫口而出的話,他至今仍舊記憶猶新。
“他做到了,”上官若愚吸了吸鼻子,將漫上鼻尖的哽咽忍住,“他是英雄!”
一個讓百姓們牢記一生的英雄!
“是啊,他做到了,”沙千宸喃喃低語着,“可朕卻希望,他永遠完不成這夢。”
至少那樣,他還能活着,還能再同自己比試一場,再分出個高下。
“表哥,我想去前線。”上官若愚咬緊牙關,沉聲說道,那雙清明通透的眸子,閃爍着的,是決絕的堅定。
並不是詢問,而是宣告,宣告着她的決定。
“朕不會同意的。”沙千宸搖了搖頭,“朕說過,戰爭與女人無關,前線那地方,絕非你該去的。”
“可我……”上官若愚本想反駁。
“這事朕絕不會同意,你趁早歇了這份心思,若愚,你非小孩,你有兩個可愛的寶寶,還有云陽旭,比起衝鋒陷陣,比起以身涉險,你要做的還有許多。”沙千宸停下腳步,柔聲說道。
簡短的話語,卻如一記重錘,狠狠敲打在上官若愚的心窩上。
她是個母親,不能衝動的按照自己的想法,肆意妄爲。
輕輕掃過前方手拉着手,朝山腳走的兩個小小身影,想要去前線的念頭,逐漸平息。
“你說得對。”她苦笑一聲,終是打消了這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