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達成看了一眼瀰漫在硝煙中的東興港艦隊,又看了看張得貴,長嘆了一聲,道:“咱們不願打,朝廷未必會是這想法,在朝廷那些大員眼裡,咱們都是苦哈哈,命不值錢。”
“朝廷難道還會下決心圍剿東興港?”張得貴詫異的道。
“你小子滿肚子都是撈錢的彎彎拐拐。”吳達成調侃了他一句,才道:“在朝廷眼裡,盤踞在小琉球的東興港比倭寇更危險,倭寇不過是劫掠一番便揚長而去,對朝廷而言,只是疥癬之患,東興港就不同了,小琉球到福建,順風兩日可至,東興港不僅火炮犀利,還掌控着滿刺加和月港,對朝廷而言,這是肘腋之患。”
微微一頓,他才拍了拍張得貴的肩頭,含笑道:“趕緊把你手下的缺額補齊吧,上面那些個大人不定要找幾個替罪羊。”
聽的這話,張得貴心裡不由一沉,這些年太平無事,他的中左守禦千戶所實際兵額已經只有定額的一半,確實得趕緊補齊,萬一朝廷要打,必然要先行整頓福建沿海衛所,泉州衛、永寧衛定然是首當其衝,金門所和他的中左所扼守月港的出海口,更是整頓的重中之重。
海門島上,沉寂了片刻之後,人羣中有人開始大聲叫好,“好!東興港有這等戰艦,絕對能夠杜絕倭患!東興港威武!”
聽的這話,一衆觀看的人羣纔想起月港張貼的告示,東興港承諾保證漳州泉州不受倭患之害,原本對此承諾他們還有些將信將疑,如今親眼見到東興港艦隊的威力,哪裡還敢懷疑。當即便有人稀稀落落高聲應合,“東興港威武!”
“東興港威武!”“東興港威武!”越來越多的人跟着振臂高呼,隨即,海門島上所有的人都跟着一起高呼起來,一波接一波的高呼聲此起彼伏,迅速的蔓延到月港。對面海口的人羣也跟着高呼起來,兩岸的人羣象是比賽似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整個海面都回響着“東興港威武!”的高呼聲。
聽着山崩海嘯一般的高呼聲,錦衣衛北鎮撫司密探趙明燦費力的擠出了人羣,他雖然早就料到東興港必然是底氣十足,卻也沒能料想到東興港艦隊的火炮威力會變態到這種地步,海戰,他不是很熟悉。但他很清楚,不論海戰還是陸戰,面對這種威力的火炮,都只有被屠殺的下場,就是縱橫西北的俺答騎兵面對這種火炮,也是任人宰割的下場。
遠離了海邊,人羣也逐漸稀疏起來,頭頂上是明晃晃的日頭。趙明燦卻是覺的有些冷,還好沒來及出海。真要乘船出海去小琉球打探東興港的虛實,肯定是葬身魚腹的下場,想到那五艘靶船被無數火炮轟擊的場景,他就有些後怕,太恐怖了,炮彈比雨點還密集。也不知東興港一艘戰船上有多少門火炮?
至少有十門重炮!這還不算弗朗機炮,想到這裡,他不由一愣,東興港的火炮是從哪裡來的?不可能是大明,大明沒有這種威力的火炮。是來自弗朗機?還是東興港自鑄的?
略微思忖,他的眉頭就皺了起來,東興港的火炮來自弗朗機的可能不大,若是弗朗機戰艦有如此多威力巨大的火炮,東興港是如何輕易攻下滿刺加的?只有一個可能,東興港同樣是依仗着火炮的優勢輕易打敗弗朗機人的,東興港能夠自鑄火炮!而且是比弗朗機火炮威力更大的火炮!
想到這裡,趙明燦不由一呆,他也被自己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呆了,東興港能夠自鑄威力如此驚人的火炮,這意味着什麼?這意味着東興港能夠迅速的壯大起來,假以時日,盤踞在小琉球的東興港絕對會是大明的強大威脅!得趕緊將這一情況彙報上去。
實彈演習完畢,東興港艦隊便乘着退潮楊帆遠去,望着漸漸遠去,最終消失不見的帆影,意猶未盡的人羣才興高采烈的各自散去,一衆海商在震撼之餘,紛紛涌向謝、嚴兩家大院,人人心裡都清楚,這大明海域,不論是東海還是南海,從此以後就是東興港的天下,要想繼續在海上混,就不能得罪東興港,能跟東興港拉上關係固然最好,至不濟也要趕緊的換上東興港的海魂旗。
漳泉兩府境內的三大衛——鎮海衛、泉州衛、永寧衛以及所屬的千戶所、水寨等大小武官則是滿臉陰霾的趕回各自的衛城。
永寧衛指揮使幹偉並未急着趕回設在永寧鎮的衛城,待的東興港艦隊楊帆遠去,他便掃了一眼跟隨在左右的一衆指揮同知、指揮僉事、千戶、副千戶、鎮撫等大小武官,沉聲吩咐道:“傳令,着金門、中左、福倉、高浦、崇武等五個守禦千戶所的正副千戶馬上趕至中左守禦千戶所議會。”
命令一下,隨行的一衆便衣士卒便紛紛趕往各個碼頭路口去傳令,指揮同知張文昊上前輕聲道:“大人,何不回衛城再議?”
幹偉看了他一眼,道:“不消半個時辰,漳泉兩府的官員就會有五百里加急發往福州、京師,回衛城再議,來的急?”說着,他一擺手,道:“去中左所。”
海口距離中左所並不遠,不過十餘里,乘船順着退潮,不過半個時辰,幹偉一行便抵達了中左守禦千戶所,千戶張得貴、吳達成、王生濤等誠惶誠恐的將他們一行迎進了議事廳。
進了議事廳,幹偉徑直在主位上坐了,掃了衆人一眼,這纔開口道:“還有誰未到?”
“回大人。”指揮僉事王廉修忙上前躬身道:“福倉、崇武兩所還未到。”
“不等他們了。”幹偉說着便看向衆人,道:“今日東興港艦隊的實彈演習,你們都已親眼看見了,如此龐大的實力要多長時間才能形成?本官就不明白了,東興港盤踞小琉球這些年怎麼事前就沒有聽到一絲風聲?金門所、中左所就在小琉球對面,又扼守月港的出入海道。你們對東興港也毫無所知?一旦朝廷怪罪下來,這失察之罪,你們首先就逃不掉。”
聽的這話,吳達成、張得貴不由暗暗叫苦,看來,衛指揮使大人是想將這失察之罪栽在他兩人身上了。微微沉吟,吳達成才大着膽子道:“回大人,洪武二十年,朝廷爲防倭寇,實行堅壁清野,撤銷了澎湖巡檢司,自此之後,根本沒有戰船巡視小琉球,東興港雖說盤踞小琉球。卻從不騷擾沿海,標下們自然無從得知,還懇祈大人如實奏報。”
“說的好!”幹偉冷笑着道:“你好像忘了,月港也是東興港的,而月港就在你們的眼皮子底下,你以爲兵部、朝廷的那些個大員會跟你講道理?”
東興港纔是月港背後最大的東家,這事情月港已經宣揚的滿世界都知道,聽的這話。吳達成登時無語,只能是在心裡暗罵月港做事不厚道。這下將他們算是害慘了,稍一遲疑,他才單膝跪下道:“標下知罪。”
見這情形,張得貴、王生濤也不敢站着,忙跟着跪了下來,道:“標下等知罪。”
見三人服軟。幹偉也不爲已甚,當下便頜首道:“朝廷一旦要圍剿月港、東興港,咱們永寧衛必然是首當其衝,東興港的戰力你們今日也都看到了,咱們永寧衛的底細。你們都各自清楚,一旦開戰,會是什麼後果,不用本官說,你們心裡都明鏡似的。”
說着,他盯着張得貴道:“中左所足額旗兵是一千二百零四人,如今有多少?”
聽的這話,張得貴渾身一震,這麼快就要拿他開刀?見他遲疑,幹偉沉聲道:“來人,馬上清點中左衛操海士卒和屯兵數額。”
一見陣勢,張得貴情知無法隱瞞,當即便鐵青着臉道:“無須大人費神清查,中左所操海士卒六百零四,屯兵八十,不到足額的六成。”說着,他一梗脖子,沉聲道:“太平日久,軍政不修,逃故日多,清勾無法,乃旗兵流失之主因,大人若以此治罪,未將不服!如今哪個衛所還能旗兵足額?”
幹偉看都懶的看他一眼,直接看向吳達成、王生濤,沉聲問道:“金門所、高浦所的實額是多少?要不要派去去清點?”
“不用大人費神。”吳達成、王生濤兩人都清楚,現在派人去他們所清點,絕對瞞不過,當下便光棍的道:“金門所足額一千五三十五人,實額操海士卒八百二十八,屯兵七十六人,只有足額六成有餘,高浦足額一千二百餘,實額只有六成。”
聽到這裡,指揮同知張文昊已經隱約猜到這位衛指揮使大人想做什麼了,相比於幾個守禦所,永寧衛本衛的五個千戶所更加不如,嘉靖八年,永寧衛士卒譁變,譁變士卒挾持了衛所官員,大量旗兵逃亡,爲防被朝廷降罪,這事悄悄的壓了下來,要說旗兵減員厲害,永寧本衛更厲害,七千的足額,如今只有二千二百餘人,只剩下三成。
果然,只聽的幹偉語氣一轉,道:“都起來吧,東興港賊勢甚衆,火炮犀利,又盤踞在小琉球,其害更甚於倭寇,此番公然威懾朝廷,必令朝野矚目,永寧衛此番也算是遭受無妄之災,如今朝廷是何態度,尚且難料,但若朝廷要發兵圍剿,永寧衛絕對不可能置身事外。
勝敗尚且不說,永寧衛如此大的缺額如何彌補?不論是抽選軍戶補額,還是募兵補額,都要大筆的銀子,而且也沒時間給咱們訓練,一旦抽查,絕對難以矇混過關,你們有何良策?”
聽的這話,張得貴、吳達成、王生濤不由暗鬆了一口氣,鬧了半晌,不是拿他們開刀,那一來就給他們仨來個下馬威是什麼意思?
三人正疑惑,揮同知張文昊已是開口道:“大人,爲今之計,唯有打一仗,才能將缺額之事徹底掩蓋過去。”
“打一仗?”幹偉一臉驚訝的道:“跟東興港打一仗?”
看到這裡,張得貴、吳達成、王生濤三人登時如醍醐灌頂,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當下便齊齊躬身道:“大人,東興港賊匪目無朝廷,耀武揚威於月港。是可忍孰不可忍,標下等懇祈領軍追擊,將功折罪!”
見衆人終於明白過來,幹偉微微點了點頭,才沉聲道:“衆將聽令,着金門所吳達成。中左所張得貴率領船隻尾隨東興港賊衆船隊,探明東興港賊巢,永寧衛本衛五所,福倉、高浦、崇武三所,齊集所有兵力於料羅灣匯合,一俟探明賊巢,就發兵圍剿。”
“末將尊令。”一衆武官忙轟然應道。
幹偉隨即一揮手,道:“張文昊、張得貴、吳達成留下來,其他的都散了。”
待的衆人退出。幹偉才含笑道:“雖是做給外人看,卻也要假戲真做,要力求逼真,露出破綻,咱們都脫不了干係,最好能夠探明東興港的具體位置,安全方面,你們自己小心。”
“標下明白。”張得貴、吳達成忙躬身應道。
微微點了點頭。幹偉才道:“你們平素與月港沒少來往吧?我要去一趟月港,安排個人引見。萬一你們被俘,也好與東興港交涉。”
一聽他要去月港,張文昊忙勸阻道:“大人,月港如今可不是什麼善地。”
“放心,不會有事。”幹偉說着對張得貴二人道:“事不宜遲,趕緊出海去追吧。“
“標下遵命。”張得貴、吳達成忙躬身道。
兩人並不心急。從東興港艦隊來的方向,不難判斷東興港所在的方位,出海一問金門所的幾個巡檢司,就能知道東興港艦隊的去向,大概的方位輕而易舉就能判斷出。對於他們來說,這不是什麼難事。
待的兩人退下,張文昊才輕聲道:“大人,擅自與東興港開戰,福建都司、朝廷會否降罪?”
“清盛多慮了。”幹偉含笑道:“東興港是什麼?是海賊,且又盤踞在近在咫尺的小琉球,打探東興港的情況,圍剿東興港,乃是咱們永寧衛的職責所在,沒人會追究,總不能說咱們剿賊剿錯了吧?放心吧,只要不激起東興港更大的反應,沒人會追究的,咱們的趕緊去月港跟他們談談,不能引起誤會。”
事到臨頭,張文昊卻是有些患得患失,微微沉吟,他才道:“如今的月港會不會賣咱們永寧衛的賬?大人還是不要親去的好。”
“清盛就是太過謹慎。”幹偉輕笑道:“東興港既然想保住月港,就不可能與咱們永寧衛鬧翻,除非東興港想跟朝廷大打出手,攻佔今金門、中左兩所。”
天近黃昏,幹偉、張文昊才乘船抵達月港,兩人也不登岸,直接將船停泊在碼頭,遣人去通傳月港的謝文昌、嚴力二個當家的。
謝家大院,門外衆多的海商都靜靜的在外等候在謝文昌、嚴力的接見,雖然已到了飯點,卻沒人願意離開,名貼都已送了進去,誰知道下一個叫到誰,不時可見小廝提着食盒前來給自家家主送飯。
前院大廳裡,謝文昌、嚴力一邊詢問,一邊着人詳細的記錄,東興港的海魂旗可不是那麼好領的,所有的海商必須填寫詳細的資料,船隊規模,每一艘海船的大小,外形,海貿的航線以及船隊的舶主,每艘船的船長等等皆要仔細記錄在冊,而且記錄完也不是馬上就能夠領到旗幟,每艘船還要經過仔細對照發牌,才能領到旗幟。
聽聞永寧衛指揮使大人幹偉到了月港,指名要見他二人,謝文昌、嚴力都是一愣,連忙起身進了後院,稍一沉吟,謝文昌纔開口道:“既是要保存月港,永寧衛的關係就必須維持,只不知幹大人前來是何意圖?”
嚴力隨口問道:“這幹大人,賢侄應該認識吧?”
“每年的孝敬都少不了他,豈能不認識?”謝文昌點頭道:“這幹大人聽說是蒙古黃金家族後裔,不過,有些貪得無厭。”
“這次來肯定不是來要銀子的。”嚴力含笑道:“怕是想從咱們嘴裡打探東興港的情況。”
微微沉吟,謝文昌才道:“東興港如今已大白於天下,沒什麼好隱瞞的,借這個機會,咱們正好誇大一點東興港的實力。”
“不見肯定是不妥的,去會會吧。”嚴力點頭道。
在月港的碼頭,謝文昌二人自然是絲毫無須擔心,連隨從也沒帶一個就徑直上了幹偉的船,一進船艙,幹偉便起身含笑道:“謝東家與本官有幾面之緣,這位想來就是嚴東家了。”
見他隨和,謝文昌、嚴力卻是不敢放肆,忙一撩前袍要跪下見禮,幹偉連忙上前攔住道:“船上狹窄,無須多禮。”
勉強成禮之後,謝文昌這才含笑道:“大人蒞臨月港。”
幹偉微微一笑,打斷他的話頭,道:“咱們也不算外人,本官就不客套了,永寧衛要發兵攻打東興港,還望二位及時派人通傳一聲。”
聽的這話,謝文昌、嚴力不由一愣,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是這什麼意思?這永寧衛指揮使大人巴巴來月港就是來宣戰的?
見二人一臉驚疑,幹偉含笑道:“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此番攻打東興港,也就是虛張聲勢而已,還望東興港不要誤會,日後,月港、東興港若有用得着永寧衛的地方,永寧衛絕不推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