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奔喪,結果卻又上街購物。這事兒,要是在家中傳開來,肯定沒好果子吃。
故而,越是臨近到家,所有人越是緊張。尤其是始作俑者文箮,她生怕祖母魏氏要訓自己一番,於是喋喋不休地說些後悔的話。她這般,只會讓其他人跟着也緊張起來。
文箐換回女裝,聽她不停地嘮叨,本來好不容易平靜的心,又被她說得七零八亂,心煩意躁。往常以爲文箮是個沉得住氣的,原來每個人都是一旦遇到與切身利益相關的問題時,難免都驚慌失措,真能做到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又能有幾個?
文箮腿軟地下了船,幸虧有丫環攙扶,要不然可能真又要象魏氏一般摔倒。沒想到的是,才上岸,就有周家下人過來。來人之一,卻有嘉禾。
嘉禾一見文箐,十分激動,連叫幾聲”小姐”。說是老夫人催你們快歸家。只是她見文箐好好兒地穿着女裝,便小聲道:“老夫人特意交代了,還是穿男童裝。”
原來孫豪他們比文箐早到周宅,江濤陪着他找去了周敘宅子,魏氏雖躺下來了,可家中大小事務照樣把持着不放手,雷氏認爲此事重大,不敢隱瞞,一一說與魏氏聽。
文箮緊張地問起祖母既是曉得此事,可生氣了?
這個問題,所有人都想知道。
魏氏當然生氣了,可她生得是文箐的氣。她不喜孫家,可孫家人現下找上門來,還是自家準外孫女婿陪同,又道是街頭遇到了”慶少爺”。慶少爺,如今家中的幾個女人,個個都曉得那是指文箐。
魏氏躺在牀上,惱火地道:“她就沒一天消停的時候,總是給我們惹麻煩。好好地去趟常熟,一沒在我們眼皮底下看着,就溜了出去。這到底是野貓還是……”後面的話終於沒說下去。
雷氏在一旁勸道:“有弟妹在,想來無事。再說,她們也不是在街頭遇到,孫家人既是有心尋人,也終歸是會找上門來的……”
雷氏不勸還好,這一說道呂氏,魏氏罵不得這個兒媳,只好拿文箐作伐:“你弟妹那麼個聽話沒主意的人,哪會想到上街?一定是她慫恿的,她向來主意大,都是被沈氏給寵得沒了章法。”
周玫因爲魏氏摔倒,聞訊亦趕來家,這回倒真的是侍疾了。她在一旁着急地道:“文箐就是個闖禍精,我上回來就說了,孫家那小子送她歸家,肯定沒安好心眼……”
孫家的”壞心眼”,難道能預料到一年後,孫豪失蹤會遇到文箐,從而算計周家嗎?
所以說,人在氣惱時,說的話多是沒道理的。
周玫這人不是來出好主意的,她只是擔心這事不要影響到自家女兒的親事。“如今,文箐竟與一個陌生男人同船共宿這麼長時間,這事兒要傳出去,沈家就算不在意,咱們家侄女文篔文箮可怎麼是好?就是我家妍兒,這事要傳到江家耳裡,那還了得?哎呀,姆媽,我早說……”
她想起來,就後怕,越發地說三道四,沒完沒了地指責起文箐來,最後一句則是:“終歸她就是賤妓所生的……”
魏氏發了火,見得嘉禾。原來這十多天被她侍候得舒爽的,此時亦是把氣發在她身上,厲聲則背起來。幸好有雷氏在,打發她出來,趕緊到外面候文箐姐弟快歸家。
雷氏嘆氣,她十分不滿周玫所言,卻不能替文箐說半句話開脫。徐氏是賤妓,那也是徐家人,周玫這麼肆意詆譭,卻忘了這禍端本來就是他們家。她聽不下去了,出了門。
文篔跟在母親後面,道:“那現下怎麼辦?哥哥陪着他在廳裡候着呢。”原本以爲文箐因爲嘉禾侍候的緣故,會得祖母喜歡。哪裡想到,姑媽一來,只挑刺,便是這般。嘉禾也做得妥妥當當的,讓魏氏有了好感,偏偏是孫豪在這關頭找來。
雷氏看着女兒,想想她若是與一個陌生少年共濟一舟達兩個月餘,這事要傳出去,名聲可不就毀了麼?文箐呢?沈家倒是知曉她的苦處,沒多指責。可是如今孫家再次找上門來,要是傳揚開來,這就頭痛了。
孫家不怎麼樣,周家再不樂意與之往來,孫豪如今尋上門來,又是文箐姐弟的恩人,當着江家的面,總不能趕人吧?人家既要見文箐姐弟,除了男女有別這個不能提出來的理由以外,一時之間真沒有其他理由來推卸,便也只能讓他們見上一見了,希望見了一面後,周家晾着他,孫豪立馬走人。雷氏這麼想,也這麼讓人去交待文箐。
魏氏尋思着孫豪或許只是一時興起來找文箐,男女有別,文箐在孫豪既是男童打扮,於是便讓她見客時,也還是繼續作男童。當然說這事時,語氣可不是這般溫柔,自然是惱怒地交代,全周家名聲。
文箐還想今日將自己是女兒身的事,坦率地向孫豪講清。如今可真正是:一朝撒謊,數朝費心維持謊言。
文堅聽到小黑子哥哥果然來了,不是騙自己的。卻是高興得手舞足蹈,着急往伯祖父那邊跑過去。見姐姐被自己落在後頭,於是便停下來催促道:“姐,快點!黑子哥哥等着咱們呢。”
這種無憂無慮單純的快樂,好生令人羨慕。
嘉禾扶着文箐,又被她推開:“腳傷已大好,我自己快走幾步也不打緊。”可終究是疼,這麼急趕走,相形之下,還是能發現她行走有些不穩。嘉禾緊張地跟在她後頭,聽到小姐在提醒少爺:“叫哥,莫叫姐。”
文簡吐了一個舌尖,點了下頭,過了一會兒又不解地問道:“咱們都歸家了,爲什麼姐姐還要穿這樣啊?”
想當初,文箐換成男裝,對弟弟的解釋是出門在外,女孩容易被人拐賣爲藉口哄了他,如今輪到他疑惑了。
周敘已於昨日歸家,可是他作爲長輩,自是不會接待孫豪,先時只讓大兒子周榮還有文筵去招呼。周榮話少,與江濤說得幾句話後,過一會兒只道有事,就讓兒子陪同,自己出去了。廳裡,只餘三個同齡少年在聊天,其他下人都被雷氏打發乾淨了。
周家對孫豪的這個態度,要是換成其他人或許會敏感地意識到:不熱情。可孫豪大咧咧,只爲了能找到慶弟的家而高興,半點兒不作他想,只是十分興奮地與文筵講起自己與慶兄弟三人如何一路賣藥膏賺錢尋家的。
文筵本來因爲各種關於孫家的謠言而對他沒好印象,此時也不過是免爲其難地陪同。只是奈何孫豪這人性情豪爽,講故事講得眉飛色舞,比起文箐三言兩語,那是詳細、動聽得多。
連江濤也爲這個”慶少爺”所吸引。早先院到孫豪,不過是爲了討好徐家,聽他提及的慶少爺,是一個十分有情意會照顧人的少年,以爲是個比自己大一些的,可是街頭相遇,卻發現是一個十歲小孩。這落差,是很大的,以爲是孫豪言過其實。現下聽孫豪講故事講得十分詳盡,這讓他大爲震撼:沒想到那位個頭指到自己肩頭的小男孩,出生在周家這麼崇尚功名的富貴家庭,卻那麼懂得經營。他作爲商人,自是對”慶少爺”十分有好感了。
此時,江濤對慶少爺身分也想落實,於是小心向文筵打廳慶少爺到底是族兄還是堂兄弟。
文筵自然道是堂兄弟,一想反正江濤對自己叔父那邊不熟,便含糊地道了句:“不是族兄,乃是我叔祖父的孫子。”
他這話說得不多,介紹不詳盡,可江濤是個機靈的,綜合孫豪講的一些事,應證了江濤的猜想:父母皆亡,那不是因爲姨娘爲妓而鬧出官非的周鴻嗎?如此說來,慶少爺是周鴻的兒子?
彼時江濤還沒完全瞭解到周鴻只一兒一女,故而當時也沒多想其他。
他這推測,孫豪亦由周敘的兄弟是周復,得知慶弟必是周鴻的子嗣。周鴻的事,曾在朝中官員中轟動一時。以致於現在官員娶妾也小心翼翼的。
孫豪想到慶弟提及自己姨娘並不是如世人所說是娼妓出身,而是被人拐賣才淪落爲歌妓一事。慶弟要想爲姨娘洗清冤名, 家裡不是還有一個左庶子的伯祖父嗎?徹查此事屏返應該也有可能,爲何不見他提及?不過這畢竟是周家的家事,他插手不得。
他再粗心,只但凡想到的事,自己關心了,便也不會輕易放下來。想了一想,只認爲慶弟在周家必是日子難過,要不然,怎麼沒人給他主張這事?
文箐與文簡到得廳裡的時候,正是孫豪講到在山裡遇到趙家人的那一節。
文筵有點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文箐懂得榨油?她哪裡學來的?這個故事,文箐可沒在家裡講過。
孫豪正好坐在廳裡右邊椅子上總結道:“故此,慶弟這般聰敏的,我也只得這一個。真正是讓我心服口服,恨不得他成了我家人,先時我……”
這話聽得文筵心頭一緊,急急忙忙地道:“使不得!我兄弟已有婚約了。”
孫豪笑道:“唉呀!你這番表情同慶弟當日一模一樣。我彼時亦說讓慶弟作我妹婿,結果慶弟那番推辭,小小年紀就定了婚約,害我這舅兄也當不成。幸好,幸好,咱們算來還是親戚……”
文筵聽到這裡,鬆一口氣。只是對着孫豪這人,聽其言詞,發現其人十分真如其名,只是太過於豪放、言語不忌。自己真正是吃不消。說得兩三句,就要被他所言嚇得差點兒出一身冷汗。真如母親所言:趕緊打發走方是正事。
文簡推門,叫一聲”黑子哥!”欣喜地跑進來。文箐戳了他後背一下,他忙改口道:“孫、孫……”可後面的稱呼他一時實在叫不出來,只覺得這般叫了,黑子哥便不是自己的黑子哥了。
孫豪一見到他們,立時站了起來,幾步就跨上去,不顧文簡反對愣是抱起來,高興地道:“步要叫我孫猴子就行了,就黑子哥最好!”又衝文筵解釋道:“慶弟是活神仙,能掐會算。當日我不記得我是哪裡人氏,姓甚名誰,偏慶弟硬說我姓孫,最是合適。結果我找到了家,果然姓孫。你說,他該不會是看了欽天監的甚麼書吧,這般神。”
他說到這個時,文箐也想到了當日他不記得姓氏,自己隨口笑話他就是一個孫猴子,如今倒真正是應了這個姓。那時,因爲講到了《西遊記》,他認爲文箐是貶損他,還抵死不從這個姓。如今,在孫四少爺與孫猴子的稱呼間,他卻寧願選孫猴子。
江濤看向文箐,笑道:“要不然,慶弟也幫我算一回?”
於是廳裡一團笑聲。文筵幫她回了這句:“我都沒去過欽天監,她這麼小,要想去,只怕改日得託孫少爺的福。”
這話讓孫豪冷了下來。自己一家人如今爵位沒了,不過是庶人一個。文箐父親革職、身死,好歹說來伯祖父仍在朝中爲官,似乎自己與他稱兄道弟,真正是高攀了。
粗心的人,有時細心起來,也是挺細緻的。文筵的那句話,正是觸動了孫豪的那根神經,沒了喜色,只有落寞。
這番神色,恰好落在文箐眼裡,心中嘆口氣。
文簡方纔也隨着衆人笑了。可是他到現在也沒搞明白,爲何這次見了黑子哥哥,卻不能叫哥哥了,姐姐說應該叫表叔。他被黑子抱在懷裡,睜着圓溜溜的大眼睛,擡頭看向黑子哥哥的眼睛道:“黑子哥哥,你怎麼成了我表叔了?”
現下這稱謂確實是亂,文筵因爲徐妍的關係,與江濤是同輩,而徐妍的姑媽卻是嫁到了鄭家,成了孫豪的表嫂。於是因爲這一層關係,孫家竟是同周家成了姻親關係,而孫豪明明比文筵只長一歲不到,卻要成了周家衆小孩以及江濤的表叔。
文簡認爲,表叔是長輩,是管自己的人,不是與自己能完一塊的,故而不樂意這麼叫。
黑子被他問得地也是一愣,要與他解釋,卻是解釋不清。文筵也是叫不出這個”表叔”,才喚”孫少爺”,另一個既是想冷着他,便不想與他攀這個關係,因爲舊事而故意生份──周孫兩家當年結親不成,如今在兩家眼裡有點”檻”
他這廂是這麼想的,可週家拒了孫家提親,令孫家沒面子,這事自然是孫豪所不知的。只是孫家打聽他的”慶弟”竟有可能事周敘家人時,原先說要厚謝的,也改了主意,不讓他上門。
孫豪是甚麼個性?那就是順毛驢。越不是讓他乾的,他偏越是與你對着幹。家人不許,他便偷偷溜出來尋”慶弟”聊天了。在孫家的這些日子,發現與慶弟所談的一些事相左。種種不習慣,不自然,於是讓他深切體會到,在家,遠沒有與慶弟在一塊時的自在。
孫 豪有話要同慶兄弟講,幾次示意,偏偏文筵不動分毫。文筵確實事故意的,因爲母親與祖母交待,爲了文箐日後名聲,不能讓他們二人單獨相處。
孫豪便道:晚飯後要與慶弟促膝相談。
這話是把文筵嚇得大驚失色,一時差點兒就直接再次說:“使不得。”他好歹也是陪在祖父跟前與人打過些交道,沒有太失態,倉促間只尋得個並不高明的藉口,道:“近日我家兄弟身子不適,祖母不放心,只讓他早些歇息。孫少爺既然來了,又是我家恩人,不妨在這裡多注幾日,明日仍可再敘。”
他說的這些話,卻是沒有半點誠意,不過是阻攔這二人”私會”。
“哦,哦,我正要問呢,方纔建慶弟走路時,下盤有些不穩,原來是有恙在身。慶弟,你瞧我,我雖然瘦了,可是這些日子我可是大吃大喝,如今只一月,便漲了五六斤不止。你……”他越說越沒正形,可是偏偏這些話在他自己看來,那是一片關心。雖然今夜不能與兄弟一聊,有些失意,只馬上又高興地道:“那明日我可得與慶弟好好聊一聊。”
他這邊是兄弟情深,依依不捨,把文筵給緊張得有如見貴客還過於,嚴防死守,好不心累。
更累的是另有其人,文箐是兩面煎熬:既不能違了周家人的意,又對孫豪這份情份有所虧欠。
當日萍水相逢,起先,文箐打的主意,不過是借他名義好趁早離開趙氏,順道可以”遊玩”歸家,而自己對他雖有照顧,那也不過是相互利用。在路途中,對他防備重重,漸至坦露一些心事:他闖禍,自己幫着善後;自己被人欺負,他自認有責,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
今日這般重聚,在自己而言,是故人再會,當喜相逢。奈何身分所限,自己既不是真男兒,又不是在五百年後,一個”避嫌”,一句”男女有別”,本來只是友情的事,竟被一干人等,搞成了”防微杜漸”的局面。
她瞧着小黑子咧着嘴喜不自勝地快樂,這樣單純直爽的人,卻被周家人因爲成見,又因爲自己之故,而視若害蟲猛獸,急驅之,只期老死不相往來。
嘉禾晚飯時候,侍候完魏氏,聽人說小姐方纔給魏氏請安。又被訓了。於是急着返回,在外頭楸着小姐屋裡燈也沒亮一盞,不知人在屋裡歇下了還是去找姑小姐去了。門是虛掩的,推門進屋,屋裡有些暗,隱約見小姐一人趴在桌上,忙點了燈,才發現地上散落好些紙張。
文箐聽得響動,慢慢地支起身子,十分沒精神地道:“你回來了啊。”
“小姐,吃過飯了沒?我現下到廚房去提來?”嘉禾體貼地問道。
文箐小聲說:“今日實在沒胃口,方纔小月提了食盒來,我打發她走了。”說完,她嘆了一口氣,自己又彎身去撿地上的紙。
嘉禾彎腰道:“小姐,我來。”兩三下就撿起了紙張,不經意裡瞧到最上面一張畫的不過是一艘小船,河岸似乎煙籠雲鎖,別的甚麼也沒有。
文箐眼睛沒瞧他處,直愣愣地盯着燈。這新換的屋子,不知哪處有漏風,燈火便一跳一跳地。影子於是也晃動不安。”小嬸子她們可有挨訓?”
嘉禾搖了搖頭,道:“沒有。老夫人晚飯倒是吃得多些,因爲少奶奶帶回來的素雞,還誇二小姐與少奶奶有心。方纔離開時,聽得大姑奶奶亦在誇那素魚實在是香……”
文箐苦笑了一聲,有一滴淚滑落。
方纔魏氏訓她,周玫說她像某人,讓她打小可要緊記甚麼是婦道,莫在外面招惹是非,否則不僅是鬧到沈家不好聽,更莫要連累衆姐妹。
文箐當時一言不發,雙手掐緊了帕子,若是力大,或許能讓衆人聽到”嘶啦”的撕裂聲。
今日種種,皆突顯了去歲兩個月的自由與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