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西沉,一抹殷紅的夕光飄散在天際。
唐嬤嬤還未將沈家人請來,葉霖的轎子已然進了府。
果然,得知今日發生的事後,葉霖大發雷霆,但讓錦瀾意外的是,葉霖這火衝的不是沈氏,而是寧姨娘。
“老爺...”寧姨娘臉色慘白,軟軟的倒在牀榻上,淚如泉涌,“是奴婢不好,沒有護住肚子裡的孩子,太太,太太的心實在是太狠了!”
葉霖眼前浮現出方纔在碧紗櫥裡沈氏虛弱的摸樣,又想起險些失了嫡子和已經無緣的庶子,心頭一怒,將手裡的茶盅砸在地上,“你還有臉說,都是你乾的好事!平白無故的,你跑到園子裡去做什麼?”
面對葉霖的偏心,寧姨娘似乎並不吃驚,反而悽然一笑,“自打有孕,奴婢日日守在攏翠閣,幾乎足不出戶,眼瞧着今兒天氣好,纔想到園子裡走動走動,可奴婢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若是奴婢擋了太太的道,太太只消一聲,奴婢哪有不退的道理?可太太...太太一句話都不說,就......”
說着哽了聲,滾珠般的淚水止也止不住。
寧姨娘哭得梨花帶雨的摸樣映在葉霖眼中,他登時冷哼一聲,卻不再大聲叱喝。
察覺到葉霖的轉變,寧姨娘心裡不由一鬆,凝脂般的手撫過臉上的淚水,哀哀悽悽的道:“好在太太肚子裡的孩子沒事,至於奴婢...那便是命,奴婢也不敢怪罪太太,這事,這事就算過了吧!求老爺彆氣壞了身子。”
話落又嚶嚶的哭了起來。
葉霖心頭一動,凌厲的目光便稍稍動容了幾分,但仍冷聲道:“無論嫡庶都是葉家的骨血。”說完拂袖而去。
這話雖不含半點兒感情,但落在寧姨娘耳中卻猶如天籟,證明了葉霖絕不會輕易放過這件事!她嘴角微微翹起一絲,又很快恢復原本的哀慼。
葉霖沒有再到碧紗櫥看望沈氏,而是直徑去了正房見葉老太太。
“母親。”葉霖恭敬的行了禮,但是聲音低沉,顯然是心緒不佳。
葉老太太端坐在貴妃軟榻上,纏在手裡的碧玉念珠,正緩緩轉動,看到葉霖進來,頭也不擡,淡淡的道:“去過西廂房了?”
葉霖低聲道:“去了,寧氏仍躺着。”
“怕不只是躺着吧?”葉老太太擡眼看了他一下,端起紫檀雲紋雕花小几上的茶盅,揭開蓋輕輕撥動茶末,“想必已經同你哭訴一番委屈,又好心爲太太求了情。”
不得不說,葉老太太看人看得極準,一下就點出寧姨娘的心思,好似親眼所見。
葉霖頓時愣了下,張了張口,卻不知該怎麼搭話。
葉老太太移開眼,眸光閃了閃,抿了口茶便嘆息道:“落下個已經成型的男胎,可惜了。”
比起沈氏肚子裡還未知是男是女的肉,確認是男嗣的死胎自然便讓人覺得可惜。
葉霖並未親眼看到那具滑胎落下的死嬰,不過既然老太太說是男胎,那就應該沒錯,他好不容易纔壓下的怒火騰地一下又竄了起來,“這事兒定要嚴懲不貸!若不然將來各個有樣學樣,豈不是鬧得家宅日日不得安寧?”這就是說,要追究沈氏的責任。
葉老太太擱下茶盅,聲音帶着些許冷意,“這事兒只怕沒那麼簡單,小心你頭上的烏紗!”
葉霖一驚,皺了皺眉頭,不以爲然的道:“不過是後宅瑣事,何以說得這般嚴重。”
“後宅瑣事?”葉老太太冷冷一笑,“旁的先不說,你也不仔細掂量掂量,你剛過不惑之年,蒙皇上恩典任戶部尚書一職,仕途平坦無波,堪稱平步青雲,想想當初與你同科的舉子裡,除了孟致遠外,還有誰能與你一樣有這等氣運?且如今朝堂混亂,你這位置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着,巴不得你走錯一步,好藉機將葉家拖下水!”
“主母同妾室拉拉扯扯,一同落水,咋一看不過是內宅瑣事,可往大了說,難保不是你昏聵!齊家治國平天下,連家事都處理不好,又有何顏面在朝爲官?”
葉霖身後唰的滲出一層冷汗,他壓根就沒過這麼多,這會兒被老太太點醒,頓覺後怕,惶恐的望着葉老太太,“那,那就將此事壓下,不再細究?”
“查!爲何不查?”葉老太太恨鐵不成鋼的瞥了眼葉霖,“正因如此,纔要查下去,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無論是誰包藏禍心,都絕不輕易饒過,以正門風!”
“母親說得是,事不宜遲,就讓人將沈氏和寧氏帶過來吧!”葉霖長長的吸了口氣,咬牙說道。
葉老太太頗有深意的看了葉霖一眼,轉頭吩咐吳嬤嬤去帶人。
沈氏本就在隔壁的碧紗櫥裡歇着,關於正屋裡的談話,她並未聽見,但從葉霖回府那一刻開始,她便做好了準備,這會兒丫鬟過來傳了聲,她二話不說便帶着錦瀾和琥珀一同去了正屋。
葉霖看見沈氏身旁的錦瀾,心頭泛起一絲怒意,沉聲喝道:“你這會兒過來添什麼亂?還不給我回屋去!”
錦瀾對葉霖的怒吼充耳不聞,恭敬的行完禮,便擡頭望向貴妃榻上的葉老太太。
葉霖見她竟然對自己不理不睬,霎時大怒,拍着桌就要罵人,卻被葉老太太輕飄飄一句話給擋了回去,“好了,瀾兒如今主持中饋,有些事說不定還得問問她。”說着對沈氏和錦瀾道:“坐吧。”
錦瀾一言不發,扶着沈氏坐到葉霖對面的太師椅上,自己則站在沈氏身旁。
寧姨娘被安置在西廂房,又剛滑了胎,來得便慢一些,一屋子人等了半盞茶的功夫,才見吳嬤嬤和玉函駕着面色蒼白憔悴的寧姨娘進了屋。
只見她全身上下並無任何首飾佩環,烏黑的髮絲鬆鬆綰了一個墮馬髻,一身水碧素衣襯得淚漬未乾的臉龐格外悽楚,一雙柳葉眉緊蹙,腳下的步自虛浮踉蹌,卻顯得扶風擺柳,別有一番風流韻味。
葉霖心頭縱怒火沖天,也被這楚楚動人的哀怨澆滅了一半,剩下那一半則是爲了自己的前途。
寧姨娘一進屋不知哪裡生出一股子力氣,猛地推開吳嬤嬤和玉函,噗通一聲跪在葉老太太跟前,“奴婢給老太太,老爺,太太請安。”
雖是朝着老太太下跪,卻恰好將梨花帶雨的側面呈現在葉霖眼前。
葉老太太最見不得她這番如花嬌弱的摸樣,頓時冷哼一聲,“如今太太也在場,你把事情原原本本說出來,若是有一絲扯謊隱瞞,我絕饒不了你!”
“奴婢不敢欺瞞老太太。”寧姨娘顫巍的磕了個頭,淚珠點點,軟着聲將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當然,最後的結果是沈氏將她推下了蓮池,“當時吳嬤嬤在場,老太太若不信奴婢的話,便問問吳嬤嬤。”
吳嬤嬤忙道:“奴婢去針線房取絲線,正巧從旁邊路過,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聽見寧姨娘叫了兩聲,再仔細一看,太太和寧姨娘已經落了水。”
這話含糊,卻也說得倒是沒錯,只是聽得寧姨娘大恨,她特地讓人將吳嬤嬤引來,就是想借着老太太對吳嬤嬤的信任坐實這件事,可沒想到吳嬤嬤竟然說得這麼不清不楚!
葉老太太面色沉凝如水,轉過頭深深的看了沈氏一眼,“你還有何話好說?”
端坐在太師椅上的沈氏一直都沒動過,無論是寧姨娘的哭訴還是吳嬤嬤的證詞,都不爲所動,這會兒面對老太太的問話,不疾不徐,淡然開口道:“兒媳並未動手,人也不是兒媳推下去的。”
“太太!”寧姨娘膝行幾步,爬到沈氏跟前,仰着頭望着沈氏,清秀的臉上淚水如斷線的珠子,撲簌落下,“奴婢本就是個無依無靠孤苦伶仃之人,這一輩子能進葉家伺候老太太,老爺太太,便是老天爺對奴婢最大的恩賜了,奴婢自知福分淺薄,也未曾癡心妄想,只不過這三年太太在揚州養身子,奴婢才斗膽越俎代庖,可奴婢真的從未想過同太太爭啊!”說着嗚咽的哭了幾聲,又抽泣着道:“即便將來奴婢肚子裡的孩子出生,也會喊太太一聲母親,可如今...他...他才五個月就......”
說到最後已經泣不成聲,哭倒在沈氏腳下。
葉霖心頭不由一疼,對沈氏怒目相視,“你怎能下得去手?你,你這毒婦!”
沈氏身子微微顫了顫,即便再怎麼不在乎,被螞蟻咬一口也會疼,她胸口深深的起伏了下,擡起眼,面無表情的迎着葉霖幾欲噴火的目光,“老爺,平日裡衙門就算要辦個竊賊,也會容人辯上一辯,怎麼?老爺連問都不問一句,就將這子虛烏有的罪行定在我頭上?”
葉霖怒道:“有吳嬤嬤爲證,還有假?若不是你,難不成是寧氏故意碰掉自個兒的孩子?”
“父親說的沒錯,寧姨娘自然不會拿自己的肚子冒險。”錦瀾看着沈氏隱隱泛白的面色,雙眸一冷,再也忍不下去,上前一步脆聲道:“可若是寧姨娘根本就不曾有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