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急流勇退陳芳洲
朱祁鎮大吃一驚。
他從來感覺內閣首輔之位,是一個香餑餑,無數臣子爲了這個位置明爭暗鬥,爭鋒不下。
大部分老臣都是死在任上。
真正能做到急流勇退的人並不多。
即便是想退下來的,也是有這樣那樣的問題。
而這樣的問題,陳循都沒有。
在內,朱祁鎮沒有想要罷相的意思,在外,燕然大捷,瓦刺西遷,都是陳循主持下來的,縱然很多人對陳循對皇帝唯唯諾諾,但是大多也都承認了陳循有資格有能力擔任首輔,連三旨相公的說法,也少了。
可以說,而今的陳循正是他一輩子最高光的時間段。
卻不想陳循選擇在這個時候退下來。
朱祁鎮說道:“陳先生,你這個何意?”
陳循說道:“陛下,老臣本不是出類拔萃之才,不過是熬資歷,到了而今的位置之上,而今能名滿天下,已經夠了。老臣也知道,數月之內,內閣就要有一次大變動,王閣老,滕國公都不會在內閣之中。”
“如此臣不如一併退下來,爲陛下刷新政治讓開道路。”
朱祁鎮皺眉說道:“你就這麼不看好朕嗎?”
陳循說道:“陛下,一代人有一代人之成法,臣乃是永樂年間進士,陛下以新法付舊臣,本來就不合適。而且變法一起,事務繁多,實在不是臣所能負擔的。”
朱祁鎮對陳循所言,是一個字都不相信。
但是他深刻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李賢所說的對。
推行任何政策,都首先要得人。而所謂得人,說起來,也可以是合適的人放在合適的位置上。
根本上來說,就是人事鬥爭。
王安石一上臺,就將舊臣全部出外,壓制司馬光十幾年不得出洛陽。雖然看上去有些不地道,但是卻是最合適的。
陳循的舉動,在朱祁鎮看來,就是大部分朝臣,都沒有做好變更法度的心理準備。
陳循說起來是不堪重負,其實不想被後人指爲首禍之臣。
如果說李賢當初是一盆冷水,陳循的請辭,就是一盆冰水。
朱祁鎮一時間有些意興闌珊,他也沒有留陳循的意思。
首先陳循這個內閣首輔,本來就與之前的內閣首輔不同,之前的內閣首輔都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政治主張。
就是周忱也是有財政主張的。
而陳循就是一維持內閣庶務的人。
他在大明政治環境之中,遠遠沒有到不可獲取的地步。
陳循既然這麼不看好他,朱祁鎮也願意留他了,君臣之間好聚好散也就罷了。
朱祁鎮照例挽留了兩句。陳循自然是一一拒絕,朱祁鎮說道:“既然先生,心意已定,朕也不強留了,只是近幾個月政事繁忙,先生明年開春再走不遲?”
陳循對此也很瞭解。
一個公司高管離職,都不要辦,不要說一個內閣首輔了。換相從來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
陳循立即說道:“老臣明白。”
朱祁鎮順口問道:“先生去後,何人可任首輔?”
這幾乎是一個傳統了,就是在首輔離職的時候,朱祁鎮都會問下一任首輔的人選。
而且大多數時候,朱祁鎮都會答應下來。
這也是朱祁鎮爲了維持內閣正常的連貫性。
陳循說道:“陛下臣以爲,李賢可擔當此任。”
朱祁鎮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李賢之前的舉動,就已經說明了兩人之間決計是有聯繫的。陳循舉薦李賢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朱祁鎮說道:“朕知道了。”
至於要不要用李賢,朱祁鎮自然會有所考量。
陳循忍不住說道:“陛下待臣天高地厚之恩,臣臨行之前,有一言,請陛下明鑑之。”
朱祁鎮說道:“先生請講。”
陳循說道:“利不百,不變法,此古之明訓。朝廷成法自然有其道理,雖然百年以來有些地方需求修訂,但是陛下務必慎重。”
朱祁鎮說道:“朕明白。”
朱祁鎮敷衍之意,幾乎不想遮掩了。
陳循見狀,如果平日他就將心思憋在心裡了。但是此刻他卻知道,這是他很難得,甚至是最後勸諫的時候了。
畢竟朱祁鎮留他到明天開春,並不以爲意味着他的權力能維持到明年開春。
大明乾清宮,之前陳循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但是之後,卻是未必了。再加上朱祁鎮對他觀感不好,他今後能不能再次進乾清宮都不大好說了。
陳循自然要一抒肺腑。
陳循說道:“陛下,臣自從成爲內閣首輔以來,就知道陛下想要的是一個什麼樣的首輔,是一個聽話的能辦事的首輔,臣也是這樣做的。凡是陛下之言,無不照辦。因爲臣知道陛下之心,欲於瓦刺一決勝負,此刻朝廷大事在與漠北,臣爲首輔,當供軍需,持糧道,安堵天下不使陛下憂心即可。”
“非臣無一語於天下大事,而當時非有爲於天下之時。”
朱祁鎮聽陳循如此說,心中雖然覺得陳循是爲看着臉上貼金,但是心中也有觸動。
陳循繼續說道:“陛下欲變革法度,就是要用事於天下,此刻,陛下所要的不是名將,而是名相。”
“天子任百官以治天下,此治平之理也。縱陛下有千手千眼,也難處置天下萬般事情。故而首輔就關鍵之極。”
“劉定之雖然陛下之親信,但是真以爲他是陛下之親信,決計不能爲首輔大臣,其必先陛下而後國家,而陛下要用的大臣,必先國家而後陛下。”
“並非不忠於陛下,其忠也深也。國家乃列祖列宗之天下,也是陛下子孫之天下。國家安,陛下安,國家危,是陛下危。”
“先陛下而後國家,使陛下不明百官之心,不明百姓之願。前朝王安石之亂,復現於今日。”
“請陛下明鑑。”
朱祁鎮聽了,雖然覺得有些難聽,但的確承認陳循所言,也是有些道理的。
朱祁鎮雖然是皇帝,但是一直以來高高在上,他總有有萬般想法,但是他並不知道,當今天下到底是什麼樣子的。甚至北京附近的百姓如何生活的,朱祁鎮都未必清楚。
是的,他有很多想法都是好的。如果能推行下去,定然能大興大明,但是隋煬帝當初要做的事情,難道就錯了嗎?
不論是徵高句麗,還是修大運河,都是當時必須要做的事情。但是他卻是亡國-之君。
有好的想法,但如果脫離實際亂來,只會讓大明陷入深淵之中。
而變法是一個比打瓦刺更難以處理的大事。
打仗,朱祁鎮還是能想辦法用錢砸贏,但是而今局面並不是砸錢就能解決的了。所以,他必須倚重首輔。
他要的首輔大臣,必須是一個有能力有操守的人。
有能力,是能推行新政,有操守就是遇見不能辦的事情,必須有直諫的品格。
而劉定之比之李賢,在這方面要差了不少。
朱祁鎮正色說道:“先生,朕明白了。”這一句再也沒有半句敷衍之意。
後世有史學家評價大明,說明之無善治,從罷丞相開始。這一句話,或許有一些絕對。
但是其後的邏輯,朱祁鎮此刻纔開始明白了。
從此之後,朱祁鎮選擇首輔標準就改變了。楊溥當初的判斷也錯了,從朱祁鎮登基以來,到現在,首輔的權力是越來越小,但是到了現在卻是一個轉折,首輔的權力開始越來越大,這雖然會考驗朱祁鎮統治的藝術,但是卻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始。
是一個大變革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