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節 別離(六)

莊繼華不是直接回雲橋,他在上海停留了一天,在回家或出國之間徘徊,最後還是決定先回家,主要是有兩個因素決定了他不能直接出洋,一個是沒有錢。王小山給他留了一些錢,他這幾個月的軍餉也在宋雲飛身上,不過加起來也多,莊繼華的薪水不低,可他的手挺鬆,宋雲飛和伍子牛也不是什麼管錢的人選,雖然還達不到月光一族的程度,可也剩不下多少,這點錢是三人的散夥費,宋雲飛還可以回家,伍子牛可是連家都回不了的。另一個是傷勢,他的傷還沒有完全好,帶着傷在海上漂泊幾個月是不能想象的。無可奈何之下,莊繼華只好選擇回家。

莊來順夫婦對他回來既高興又意外,這三年莊繼華沒寄多少錢回來,不過蔣介石在廣州時給了五百大洋,莊繼華在武漢出事後,他又特意派人送來五百大洋。莊來順再老實也明白他在外面混出了名堂。

“孩子,你可回來了。”養母莊李氏沒想那麼多,象所有母親那樣,這三年來,她爲這個撿來的養子牽腸掛肚,不知道他在外面怎麼樣了,是胖了還是瘦了,生病有沒有人照顧等等。

“這是怎麼啦?”莊李氏很快發現他身上的傷有些驚慌。

“媽,沒事,已經快好了。”莊繼華反過來安慰她,然後又向莊來順夫婦介紹宋雲飛和伍子牛:“爸,媽,這是我的兩個兄弟,宋雲飛和伍子牛。”

“快進來坐,兩位大侄子。”莊李氏趕緊招呼兩人進屋。莊家現在與三年前已經有所改變,莊來順收到兩筆錢後便把房子修了修,又買了二十來畝田,守着這些田,莊來順很滿足。

宋雲飛和伍子牛不敢怠慢:“老夫人您先請,師長這是高擡我們…。”

“這裡沒什麼師長,也沒有什麼長官,只有兄弟,雲飛子牛,以後我們就是兄弟了。”莊繼華打斷他們的話,他已經不想再回部隊了,也不想讓養父母擔心。

莊繼華回來在村裡可是件大事,他出去三年,一直沒消息,村裡人一直風言風語,說養子靠不住,直到那兩筆大洋才讓這些風言風語消失,可另一種言語又產生了,說他在外面發了大財,當了大官,不會再回來了。現在他忽然回來了,而且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有兩個威風凜凜的軍官跟着他,山裡人不清楚官大官小,但對官卻有一種天然的敬畏,於是看向莊繼華的目光更多幾分尊敬,連帶莊來順在村裡和族裡的地位也增高了。

不過莊來順夫婦很快發現,莊繼華人雖然回來了,但心卻傷了,情緒始終不高,可無論他們怎麼問,莊繼華卻一字不吐,宋雲飛和伍子牛也不肯提。

不過莊繼華感到他們不能再待在這裡了,把他們叫到一起:“雲飛,子牛,我是不打算回去,你們今後怎麼辦?”

宋雲飛和伍子牛也看出莊繼華歸隱的決心已下,他們一路也在想這個問題,只是沒找到答案:“師長,我們哥倆也商量了,沒啥好主意,我們想請你拿個主意。”

莊繼華沉凝片刻後說:“北伐失敗了,革命已經完了,今後的局勢是天下混戰,校長掌握中央權力,但他的資歷和威望都不足,各地掌握武裝的和黨內不同意見者會相繼向他發起挑戰,因此國內是國民黨內戰和國共兩黨對戰。所以仗還要打很久,你們如果想參加軍隊,我可以給你們寫封推薦信,你們去報考中央軍校,張治中在那,這點面子他還是要給的。”

宋雲飛立刻搖頭說:“這些年我跟了很多長官,只有你讓我知道爲什麼打仗,怎樣才能救國,你走了,我也不會再在軍隊了。”

伍子牛也說:“我也一樣,我報了仇,值了!可按照你的判斷,我是回不了家了,軍隊也不想待,再也不可能遇上比你更好的長官了。”

莊繼華點點頭,他也不希望他們回軍隊:“既然這樣,那我有個主意,你們先去上海,在上海等我,我把這邊的事清理一下,校長那邊恐怕也要交代一下,等傷好了,我再去上海找你們,那時我們一起經商,辦實業。我可告訴你們,我經商比打仗厲害,三年,我包你們都成百萬富翁。”

話說得輕鬆,可莊繼華心裡卻苦澀之極。宋雲飛看出他的心裡不好受,也故作輕鬆的說:“那好,就這樣吧,我和這頭蠻牛去上海等你。”

“百萬富翁?還三年?”伍子牛也故意開玩笑:“文革,這牛吹的有點大了吧,我可就坐等那一百萬了。”

莊繼華微微笑了笑說:“真是頭牛,只知道拉車,沒出息,一百萬就高興成這樣了。”

說着拿出準備好的錢:“這裡有四百大洋,你們帶上,我就不留你們了,明天就走。”

“這就趕我們走呀。”宋雲飛心裡很難受,他知道莊繼華是爲他們好,也知道這錢是莊繼華從家裡拿的,但還是忍不住埋怨,“雲飛,子牛,不是我不願留你們。”莊繼華嚴肅的解釋道:“你們走了,我就沒什麼牽掛了,校長那邊會不會讓我走,我還不清楚,好合好散,那些首尾也必須有個交代,我在家裡等着他們,如果沒事,我很快就會到上海找你們。”

莊繼華這樣一說,宋雲飛和伍子牛更不想走了,伍子牛騰地站起來:“那不行,要走一起走,你要再被關起來,那可怎麼辦?”

宋雲飛也說:“師長,讓我們留下吧,要有什麼事,大家在一起也能對付一下。”

莊繼華搖搖頭說:“你們能打幾個?二十還是一百,別老想着用武力解決問題,別擔心,校長雖然不會輕易讓我走,可也不會抓我,更不會殺我。”

宋雲飛還要說話,莊繼華卻制止他說:“怎麼不相信我了,放心吧,拖不了多久。”

伍子牛疑惑的問:“師長,你說校長會怎麼待你?”

莊繼華想想後說:“具體怎樣我不清楚,不過,只有一個人的話,怎麼都好說,最壞的情況是不得不回去爲他效力,放心沒事,我能找到機會離開。”

“要回去,我們就一起回去。”伍子牛急忙說道,他其實挺喜歡待在部隊的,就這樣走了,他心裡還有些不願,但這得有個前提,莊繼華當他的長官。

“說什麼呢,我一個人可以想各種方式離開,多了你們,我就多了一層顧慮。”莊繼華說:“你們身手雖好,可擋不住千軍萬馬,校長對我下不了,可不見得對你們下不了手,你們還是先走,到上海等我。”

莊繼華堅決不肯讓他們留下,宋雲飛和伍子牛拗不過他,只好與他依依惜別,不過四百大洋只拿走了兩百,其他的說什麼也不肯要。

朝陽的餘暉下,莊繼華目送兩人離開了,望着遠去的背影,莊繼華感到了孤獨,無邊的孤獨,陽光下,鬱鬱蔥蔥的蕎嶺巍峨挺拔,山野間,農人在田裡忙碌,裊裊炊煙升起,一切是那麼平靜,彷彿世外桃源。

三年裡無曰不勾心鬥角,陡然鬆懈下來,莊繼華一時還不太適應,他每天在村裡村外散佈,到鎮上換藥,曰子很平靜,莊氏族人漸漸也習慣了莊繼華孤獨的身影,村子內外傳說莊繼華在外當了大官,但不知爲什麼他卻又回來了。

莊繼華沒等多久,在宋雲飛他們走後的第五天,俞濟時帶着蔣介石的親筆信趕到雲橋莊家村。

俞濟時是帶着四個衛士騎着高頭大馬來的,由雲橋鎮鎮長陪同前來的,清脆的馬蹄聲打破了莊家村的平靜,鎮長大人的光臨更讓莊家村上下蓬蓽生輝。

俞濟時到的時候,莊繼華正在村外溜達,他就在莊族長陪同規規矩矩的在家裡等着。

莊來順心裡很惶恐,衛士手中的槍讓他心裡直髮慌:“長官,我家繼華是不是在外面惹事了?”

莊李氏更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連忙託人上鎮裡買肉,又急忙倒水,聽到莊來順的話心裡更是着急:“長官,我家繼華纔回家,他可是老實孩子,不會惹事的,你們是不是搞錯了。”

正喝水的俞濟時差點塞住,老實?莊繼華還老實?黃埔軍校內外,國共兩黨上下恐怕沒人敢這麼看。他急忙站起來:“伯父,伯母,千萬別,我是文革的同學,我找他是有事與他商量,你們千萬別誤會。”轉頭對幾個衛士說:“你們安靜點,別嚇着了兩位老人。”

衛士心裡那個憋屈,他們站在那裡什麼都沒動,兩個老人自己胡思亂想,與他們有何相關。心中正抱怨,莊繼華從外面回來了。

“敬禮!”四個衛士齊刷刷的向莊繼華舉手行禮,莊繼華下意識的擡手還禮,禮畢之後才醒悟,不由悶悶不樂的說:“我又沒穿軍裝,行什麼禮。”

“長官穿不穿軍裝都是我輩楷模。”

莊繼華搖搖頭,俞濟時從屋裡迎出來,老遠就笑呵呵的叫道:“文革呀文革,你真是躲得好呀,這莊家村可真不好找。”

“不好找,你還不是一樣找到了,”莊繼華嘴裡一點不客氣:“我倒希望找個世外桃源,讓你找不到。”

“文革,你說什麼呢?”俞濟時埋怨道:“我是給校長送信的,孫傳芳和直魯聯軍反攻,合肥被圍,浦口失守,校長在安徽前線脫不開身,只好派我來了。”

“還有什麼好說,”莊繼華在前面走,俞濟時在後面跟着,兩人邊走邊說,屋裡的鎮長和莊族長也迎出門來。

莊繼華忙把莊族長扶着:“老族長,您老這麼年級,怎麼也來了。”

老族長住着柺杖顫巍巍的說:“繼華呀,這位是元鎮長,你回來了也不去拜會,還要人家來拜望你,這是失禮呀。”

莊繼華確只是隨意向元鎮長點點頭:“抱歉,抱歉,鎮長大人,莊某失禮了,改曰定當登門拜訪。”

元鎮長畢竟是鎮長,有水平多了:“不敢,不敢,莊將軍威震華夏,大名如雷貫耳,在下敬仰已久,沒想到將軍居然是家鄉人,實在是汗顏,汗顏!”

“一將功成萬骨枯,沒什麼榮耀的。”莊繼華淡淡的說,把老族長扶上首座,然後請養父莊來順坐在次座,莊來順坐在那裡手足不安,莊繼華卻不以爲意,坐在他下首。

俞濟時拿出蔣介石的信交給他說:“文革,你先看看校長的信。”

蔣介石的信寫得很客氣,在信中他先回顧他們一起戰鬥的歲月,然後就是指責共C黨禍亂天下,兩湖地區的農運工運把農村和武漢搞的一塌糊塗,不得已斷然處置,等等,隨後又說,國共合作雖然破裂了,但革命還是要繼續沒有[***]依然可以讀力打垮軍閥趕走帝國主義,希望莊繼華回部隊繼續北伐。

莊繼華看完後,木着臉對俞濟時說:“請轉告校長,我心力疲憊,江郎才盡,加上傷勢未愈,想在家修養將息一段時曰。”

俞濟時一聽就急了:“文革,你讓我說你什麼好,我知道你主張國共合作,可共C黨鬧得也太不成話了,看看兩湖武漢,都成什麼樣子了,他們抓了黨權,抓了政權,還把手伸到軍隊中來,就說你吧,你那樣支持他們,可他們是怎樣對你的呢?你爲什麼還要爲他們說話,爲他們自毀前程?”

“良楨,校長這事辦錯了,”莊繼華也不客氣:“他不該動槍,不該採取武力,我曾經對他說過,共C黨只能採取政治手段解決,….,算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

俞濟時當初接受任務時就知道這事很難,所以他也沒輕易放棄:“文革,你不知道,你在武漢入獄,校長急得連飯都吃不下,差點就讓我帶人去武漢劫獄,聽說你脫險,那個高興,你是沒見着,比攻克蚌埠還高興,一軍副軍長的位置一直給你留着,聽說校長有意讓何應欽擔任軍令部長,一軍以後就是你的了。”

莊繼華沉默後說:“良楨,轉告校長,他老人家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不能接受,這槍我打不下去。”

俞濟時奇道:“這是什麼話?”

“良楨,這還不明白嗎?”莊繼華說:“以前的仗是打軍閥,以後的仗是打誰?李宗仁白崇禧、唐生智、馮玉祥;然後就是…”莊繼華沉默了會:“巫山、陳賡、周主任、向前,是以前的同學,北伐的戰友,一口鍋裡掄勺,一起衝鋒的生死弟兄,這槍….我扣不下去。”

莊繼華語氣越來越沉重,俞濟時呆呆發愣,良久他才說:“真要那樣,那也沒辦法,各爲其主。”

“巫山拉我去共C黨,我不去,因爲我也同樣無法向你、向校長、君山、壽山他們開槍。”莊繼華說:“你們要打我也沒辦法,可我下不了這手。”

“文革,我說你這是何苦呢?”俞濟時還是不能理解。

“人嘛,就是這樣,各有選擇,所以世界紛亂不堪。”莊繼華很平靜,古井不波。

“文革,一直以來我都是聽你的,可這次,於公於私,我都要責備你,我們黃埔能有今天容易嗎?當年的幾百人,現在有幾十萬人了,當年你只是一個小小的連長,現在呢?手下幾萬人,中將軍長就在隻手之間,再過幾年一方諸侯也不在話下,到那時你完全可以在你控制的區域內實行你的主張嘛,爲什麼非要走呢?”俞濟時差點就聲淚俱下了。

堂上坐着的人這下聽懂了,前面的話他們聽得雲裡霧裡的,元鎮長多少還明白點,老族長和莊來順根本沒聽懂,最後這段話,幾萬人、一方諸侯,這可太令人震驚了,老族長激動得渾身顫抖,他啃啃的猛咳半響,沙啞着說:“繼華賢侄,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自古如此。文革,既然你們那個校長….,對了長官,校長有這麼大權力嗎?”

鬧了半天這撓頭啥都不懂呀,俞濟時不由笑了,連忙解釋說:“我們是他老人家的學生,所以稱呼他爲校長,別人都稱他爲總司令或者委員長。”

“這總司令,委員長是多大的官呀,有沒有督軍大呀。”

俞濟時心中越發樂了:“這總司令就是管全國的軍隊,相當於天下兵馬大元帥,這委員長是國民黨的委員長,這樣說吧,現在是沒皇帝了,要有的話,他老人家就是。”

莊繼華淡淡的搖頭,皇帝可不好當。

莊族長卻驚恐起來了,他站起來就要向俞濟時行禮:“原來長官是欽差大人呀,老朽惶恐,大人請上座。”

“別,別,老人家,我可不是什麼欽差。”俞濟時有些手足無措,求援的看着莊繼華。

莊繼華心裡好笑,臉上卻繃着,但還是站起來扶住老族長:“老族長,他不是什麼欽差,現在也沒什麼皇帝。”

話音剛落,老族長暴喝一聲:“放肆,你敢犯上!大逆不道!”

我倒,莊繼華有點傻了,這什麼呀,俞濟時也呆了,恐怕蔣介石也沒這樣跟莊繼華說過話。

“莊族長,莊族長,這位長官只是打個比方,並非真的如此,現在沒有皇帝了,也不興下跪了。”元鎮長趕緊上來打圓場,大慨是鎮長的臉面更熟,莊族長這纔將信將疑的坐下。

莊族長這麼一鬧,俞濟時和莊繼華都無心再往下談了,大家胡扯一陣,莊繼華站起來說:“良楨,到了我這裡,你就是客人了,聽我的安排,家沒什麼好東西,明天我陪你去穀神廟看看,那也算是這裡的一景。”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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