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保海縣並北海縣徵兵總計二千七百餘人,正押着洪縣令千方百計拼湊來的一千八百石軍糧向沭河大營去,這些糧食也只夠這幫押糧的新兵吃四個月,剩餘的那些聽說還得着落在大戶人家身上。
他們在縣城待了一天,出發往沭河大營的時候胡順沒來相送,因爲三河鎮的四百石糧食也還差個大窟窿呢……
這年頭雖說家家有田畝,光景也比饑荒年好的多,可畢竟離秋收只有一個多月,去年田地裡刨出來的糧食眼看着便要見底,正是農家青黃不接的時候,誰人糧屯裡都沒有多少存糧,要是都拿了出來交給官上家裡就得餓死幾個……
這些個青壯丁臨時編成五個整團,由幾個軍官暫領着,押着兩百多車糧食從官道向沂山腳下沭河上游的大軍寨趕路。
聽說左路軍兵馬司下轄的兵馬有一半都在那個寨子裡,沭河大營的總管就是左路軍兵馬副總管神機將軍盧樑。
昨天才傳來的消息,沂州地方守軍已經與南唐姜瀾所率偏師有過幾次遭遇戰,折損了好幾百人。
沂州刺史請了上令調集當地駐守的一千二百府兵並八百團練兵共二千六百人靖綏地方、大肆搜剿三日,卻連敵人影子也沒摸到半個,沂州司馬張贊卻在歸途之中不幸墮馬身亡。
整個沂州一時士氣頹喪,愁雲慘淡。
青州都督府當即以“庸聵無能、不知兵”爲由一紙黜令罷了刺史劉喜的官,其職由都督府司馬邵輝走馬接任……
而姜瀾的四千多人似乎從此在沂州銷聲匿跡了。
官道夾着兩排楊柳被烈日烤得滾燙,更向外是一望無際的粟麥田,一陣大風席捲而過,帶着火熱的麥香撲在新兵們的臉上,所有人都忍不住向兩邊張望去,看那翻滾着的麥浪,想象着隔月的好收成。
陸鴻倒是認得,那就是保海縣大名鼎鼎的屈家莊。
誰不知道保海縣有個老屈家,到現在坊間還流行着《戰江東》的話本、唱本,說的就是屈大將軍的故事。
因爲屈大將軍驚天動地的功業,直到今日每逢年節保海縣的洪縣令都要帶齊各署官僚給屈家老太爺拜年,並在屈老太爺的帶領下到祖祠“將軍廟”祭祀屈將軍英靈。
每至春種秋收,縣裡上至縣令縣丞下至衙差雜役都要到屈家的田地裡幫農;屈將軍祭日整個保海縣都要纏白布戴孝三日……
正因着這種風氣,保海縣近百年來出過十幾位將軍,最高的做到正四品忠武將軍,每個保海縣走出去的將軍都自稱是“屈將軍的兵”!
因此聽到“屈將軍的兵”人們就知道,這位將軍是青州保海縣人。
保海縣最近一位將軍在豐慶二年抵禦吐蕃的時候於涼州戰死……
大家都情不自禁地跟着《戰江東》曲調神思飛屬,聯想到屈山宙趁勢而起,一聲怒吼聚甲數萬,創下不世功業的情景,都忍不住渾身顫抖、豪情萬丈。
可是陸鴻沒有想到那些拜將封侯的好事情,他在想,懷素的懷字繁體怎麼寫……
三流子正要和他分說屈家莊勳田的來頭,但是看他手指在掌心亂劃一臉漠不關心的模樣,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這時官道前方隱約響起的馬蹄聲打斷了陸鴻的思緒,擡頭望去,只見遠遠地飛奔過來一匹軍馬,馬上一名小校舉着手須臾便到近前,原來手裡握着一枚令牌。那小校迎面便高叫道:“前方可是馬敖馬校尉?”馬校尉答道:“正是!”
那小校再一舉令牌,道:“左路軍兵馬司令:命,沭河大營徵役官翊麾校尉馬敖率保海縣新徵役兵並青州行營團練兵立即前往青州府待命!馬校尉可聽明白了?”說罷將令牌和令書遞給他勘驗。
馬敖下了馬,伸手接過,看了看手裡新鑄的令牌,非銅非鐵、似銅似鐵的質地,佈滿細密孔洞的沙
面以及看似沉重實則輕盈的手感,只有大周工部才做的出來,不會有假。
令書上印信確認無誤,便徑直將令牌還了回去,自己放好令書並在小校的簽收簿上畫了押。
這令牌連同朝中所有腰牌手令皆是出自“行令劑”與“金沙造”二種工藝合而爲一的產物,根本無從仿冒。
馬敖立個正姿,拱手行了個軍禮,答道:“得令!”那小校便點點頭,說道:“馬校尉請儘快到都督府覆命!”左手一牽繮繩調轉馬頭便走。
近年才被工部啓用的“行令劑”是一種獨特的合金劑量配法,而“金沙造”是文宗皇帝載道二十八年由邢州瓷器匠人袁守石偶然發明的瓷器粉末燒結法制作出銅鐵合器的技藝,不久便被收入天物寺以歸國有,並且一再革新此法。
因爲民間不得仿製“金沙造”技藝,久而久之便成了朝廷獨得之密。
這些東西陸鴻也是後來才慢慢知道,這個國家雖然偏處北國,但是科學與文化的繁榮遠遠超過他的想象。
馬敖看着那匹軍馬揚着四蹄漸漸消失在管道盡頭,心裡頭騰地冒起三丈火,前線烽煙四起,徐州隨時可能陷落,就連沭河大營所在的沂州都已經發現敵人的蹤跡……我們的新任兵馬大總管還在幹些甚麼狗屁倒竈的破事?
在修都督府……
陸鴻聽着馬校尉與小校的對答,心中不禁有些奇怪:青州行營兵馬司下的令,爲何要去都督府覆命?
雖說這兩個衙門長官都是魯國公李毅,可是畢竟一個衙門設在城外青州行營內左路軍兵馬司,一個在城內都督府……
他自己想不明白,也沒個人可以商量,索性不去深究,就此作罷。
而馬敖此時恰巧也在想着同樣一個問題,不過他畢竟吃了快十年兵糧,肚裡也有些墨水,這其中彎彎繞便不難理清,再結合青州城裡現狀也便琢磨出了個大概……
李毅自從接到皇帝聖旨便提前派人趕到青州擇地建屋,這會兒魯國公一家子上百口人已經在青州城外營房裡住了一個多月,城裡逸泉坊寶塔巷那佔地十幾畝的都督府才蓋好十來間——一來青州城裡匠人有限,二來光拆遷清掃就用了二十多天!
況且朝廷撥下來蓋都督府的經費早就耗空了,恰巧這裡有兩千多個免費勞力……
馬校尉手下這二千多人既不曾錄入軍籍,調用修宅完全不必擔心被御史參一本“空耗軍力、擅廢國器”。
再則這幫人雖不在軍籍,一應酬餉卻由軍部一力承擔,又分別從沭河大營和青州行營撥款,更無需都督府多花一文錢,豈不是上天專派給他的美事!
早先都督府徵用地皮遠遠超出預算的事已經有些風言風語飄到了神都,幸好李毅的老丈人宰相曹梓將御史臺的諫書壓了下來。
曹相在門下省官居正四品上門下侍郎,侍中朱忝已經六十九歲高齡,即將到了致仕之年,加上常年告病在老家修養,因此曹相一直是在侍郎位行侍中事,並實際掌權門下省、進“政事堂”執宰。
御史臺倒也不好過分得罪了他,只留一回人情便罷。
馬敖再也沒辦法笑出來,甚至感到臉皮羞臊得火辣辣的。
他剛纔和這羣滿懷着憧憬的“民夫”——是的,他們就要去做民夫修都督府了——扯着甚麼軍功、勳田的淡,現在想起來有多麼可笑!
一個民夫還想領勳田?
你把都督府修蓋得再漂亮再華麗也屁都不值!他感到自己像個騙子……
是的,雖然不是他的本意,但是他實實在在騙了這些人。
馬敖一咬牙,收拾心情帶着這些民夫上路,直接向青州府去。官道兩旁楊柳田畝濃綠相映,拂着暖暖烈風鼓盪着衆人的衣衫,似乎在嘲笑着這些人的命運。
有意思的是,這些民夫當中
唯一一個認字的陸鴻,到現在也沒想出“懷素”的懷字繁體怎麼寫,似乎豎心旁後邊是個“裹”,但是寫上手總覺着有些不對。
去年甫清先生來到胡順家,並拿出珍藏許久的當代“狂僧”懷素《自敘帖》,教胡效庭臨摹。
原本胡效庭被縣學勸退之後,已是絕了走獨木橋躍龍門的念頭,可是恰巧歲考那篇狗屁不通的文章被從太子少傅任上貶到縣學來的甫清先生瞧見了,驚道:“這字何生所書?有張旭風骨!”
對此陸鴻只得一哂,他倒是沒看出來胡效庭當初一筆潦草字哪裡好看了,可是這甫清先生是受了“桃李園案”牽連貶的官,從前做過太子的老師,因此才學是毋庸置疑的。
後來甫清先生毛遂自薦調教了兩年年,胡效庭居然便學出了名堂,青州文林中有人以張旭表字“伯高”稱之爲“小胡伯高”。
甫清先生門下出了高徒,自然是得意洋洋,逢人便吹噓“伯高字已入味三分,獨失拘謹,唯清醒爾!”常常博得一笑。
意思是說胡效庭的書法已然不錯,缺點正是太過拘謹,只因人在清醒時欠缺“草”意,所需者僅僅只是一場大醉而已。這句話雖然明顯是過於誇大,卻也有二分中肯。
那天學到《自敘帖》時,陸鴻恰好在旁伴讀,見胡效庭筆下龍飛鳳舞,好不張揚,忍不住也臨了一貼,頭兩個字便是“懷素”,那個“懷”字便是“意之所至”一通亂繞寫了出來,後來甫清先生竟然說他少了一豎的筆意。
老天爺!
陸鴻對天發誓,打死他也沒看出來哪裡還有一豎了。
不過先生倒沒怎麼批評他的書法,反而略有讚賞:“通篇平平無奇,太過工正,獨一個‘佛’字頗有禪意,可學褚遂良。”而胡效庭那貼被他拿回去裱了起來掛在書房裡,說是“字中有酒香,醺醺然也。”
這先生也是得瑟得沒邊了……
不過甫清先生仕途遭逢變故,一下自從二品太子少傅貶到了地方做個不入流的縣學教授,非但毫不頹喪,反而詩文遣懷、放浪形骸,好不愜意,也算得上是一位妙人了。
只有陸鴻知道胡效庭那天偷摸喝了胡順竈臺下面藏的半斤米酒。
除過“懷”字一直沒寫成,陸鴻更難以明白的是,爲何時代變遷之下,這片土地上一切人事都與他所熟知的那段歷史不同,唯獨懷素依然從歷史中走了出來。
即便晚了數十年,就連《自敘帖》的內容也與前世流傳的大不相同——原本該是高祖皇帝歿後二十載出的懷素,如今晚了三十餘年。他從永州人變成了郴州人,從大書家錢起的侄子、玄奘大師的門生變成了雲遊僧的弟子……
然而他就是他,或許是千年文脈不允許錯過這樣一位足以照亮千古迷途的人物,更何況,沒有“狂僧”,“張顛”豈不寂寥?
陸鴻搗鼓半天終於是沒寫出來,只得一溜小跑跟到馬敖身邊,問道:“馬將軍,懷素的懷字怎樣寫?”
馬敖從思慮中驚醒過來,有些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
他還是招手從親兵手裡接過筆和徵兵的名冊,尋了個空白頁端端正正寫個“懐”字,撕了下來給他,頓了頓說道:“今後若有難處,可拿此字來找我……”
話一出口便生悔意,只是既然誇了海口萬萬沒有收回的道理,將紙條塞到陸鴻手上便不再言語。
陸鴻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只得愣愣地將紙小心收了。
一路再無多話,當天傍晚一行人便進了青州城外的行營,被兵馬司安排在靠內的一座營盤裡。
這是青州行營後軍早早騰出來的一座輜重營,隨處可見成堆的牛馬麩料乾草,等行營內衛軍操訓完畢後他們便跟着下操的衛軍吃了第一頓軍營飯,也可能是長久以後的唯一一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