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德巷又深又靜,除了風吹樹梢的沙沙聲,便只剩下幾人輕輕的靴底磨地的響動。
這幾人中只有範翔是個胖子,身子稍顯笨重,腳步也略偏遲滯,布靴的千層底在青石板路面上拖泥帶水地摩挲着,不時發出兩聲讓人焦躁的磨擦聲,並且很煞風景地打破了巷子當中的寧靜。
孔良此時的內心正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聽着這一時一時的惱人動靜,就更加煩躁起來。
好在從司馬府到副都護府的距離並不算遠,幾個人抿着嘴巴各想各的心思,很快也就到了副都護府門前,管家老羊頭兒已經等在門外多時,見了他沒來,先做了個團團揖,然後推開門請幾位進來。
孔良壓根就沒打算這時候回家,反正家裡也就兩個老僕和都督府配的幾名下人,他一路跟着陸鴻徑直踏入副都護府,好像自然而然一般,並沒有甚麼唐突之感。
洪成和範翔走這一趟便落實了往後的工作安排,已經是心滿意足,此時見到孔良跟了回來,知道他二人肯定有話要說,便互看一眼,自覺地向客房轉去。
陸鴻回頭望了孔良一眼,心裡約莫猜到他想說啥,多半還是溫蒲的事。
這個老孔,被溫蒲和成凹鬥兩個擺了一道,自己又沒給他出頭,明擺着是要找他倒苦水舔傷口的。
不過他中午聽孔良數落這些安東官員的時候,的確想過要給孔良把這個場子找回來。
畢竟他二人同路上任,都是空降來的“外人”,又早有攜手結盟的約定,於情於理他都應當扶一把孔良;再者老孔出任長史,雖然和他平級,但實際上來說,卻和溫蒲、成凹鬥等人一樣,要受他的指揮領導,是他治理安東最大的臂助之一,因此即便是打策略上講,他應當維護孔良的權威,以維持長史署的威信,這樣才能更好得爲他辦事。
但是他並沒有這麼做,他考慮的東西比這些明爭暗鬥更加深遠。
他帶着孔良一路往後院去,走到月拱門前纔想起來,現在後院已經被小五子和王正兩家霸佔了。
雖然空房還有幾間,但是那院子裡男男女女的,自己在裡面進出總是不大方便,而且尷尬的緊……
他想了想,又轉身向前院的會客廳去。
孔良被他帶着轉悠了一圈,被他攪得一頭霧水,但是他並沒發牢騷,更沒開口詢問,他得憋着——他不想自己一開口首先說的就是這類小事,那樣平白弱了他的氣勢!
他還得質問陸鴻哩!
今天下午陸鴻約他吃罷晚飯去找溫蒲,他還興沖沖地以爲是帶他找場子去的,誰知道這小子完全是自己表演了一把,然後撈到兩顆大桃子。
而自己呢?
除開跑了一趟腿之外,半點實質的利益也沒得到!
兩人剛進會客廳,孔良把門一關,就迫不及待地質問起來:“你怎麼跟溫蒲那傢伙勾搭起來了?!”
陸鴻早知道他有此一問,乾脆把手一攤,苦笑着說:“難道我該把他揍一頓給你出氣?”
孔良口氣一滯,半晌才道:“那你也該問問他,憑甚
麼跟我陽奉陰違,他眼裡還有朝廷綱紀嗎?他想在安東做土皇帝?”
“你也說了是‘陽奉陰違’了,至少表面上還是服從你的,咱們都沒他的把柄,叫我怎麼問他?況且他現在名義上是傷員,我現在能把他怎麼樣?傳出去別人會怎麼說?”
孔良對他的這套說辭根本無法接受,但是他也沒有再發火兒,而是以一名官場老人的身份,苦口婆心地給陸鴻解說:“你的考慮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你要知道,你是安東都護府副都護!現在盧大帥遙領大都護,你就是實質上的軍政主首,看問題不能這麼片面!”他話說了一半,便停了下來看看陸鴻的神色。他是過來人,又帶過好幾位年輕官吏,因此深知年輕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浮躁、狂妄、眼高於頂,他怕自己話說得重了,反而引來對方的不快和逆反!
那樣的話就得不償失了……
好在陸鴻始終表現得比較平靜沉穩,見他望了過來,還點點頭道:“你接着說。”
孔良也不管他是真的沒生氣還是裝成一副虛心受教的樣子,扳着手指頭,儘量用溫和的口吻給他繼續解釋:“現在都護府的情形很明顯,就是這些地頭蛇長期把持着軍政事物,外人根本插不進腳去!咱們兩人想要有所作爲,必須將這個土人聯盟撬開,首先就要煞煞溫蒲的威風——他是高句麗系甚至遼東系的首腦,眼看着就成了尾大不掉之勢,到時候咱們吃癟不要緊,朝廷怎麼辦?”
他見陸鴻笑着搖搖頭,似乎有些不以爲然,看來曉以大義行不通,只能再從私人利益和感情上來勸說:“不是哥哥倚老賣老,做上官的需要講求平衡!還是那句話,要從全局來看問題——你瞧,你現在身系整個安東都護府,我和你既是平級,又和溫蒲他們一樣,是你的下屬。你應當維護我的權威,這樣長史署才能豎立官效,才能政令通達,才能制衡司馬署,光靠你一個人能行嗎?再說咱們從神都來時怎樣約定的?通力合作!恕我直言,你沒有做到……”
孔良說完就坐了下來,毫不客氣地逼視着陸鴻,想要他給出個答案來!
這小子哪裡懂得官場上的玄妙,自己今天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如果他再做不出個判斷的話,那麼他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不再扮演一個左右手的職位,而把自己正四品長史的姿態拿出來,並且向他的老丈人尋求一定的幫助……
別忘了,他的背後還有整個兒清河崔氏!
雖然不到萬不得已,他並不想動用這最後的砝碼。
現在一切都看陸鴻的態度,假如眼前這小子真是個扶不起的阿斗,那麼說不得,只有把他甩到一邊,自己親自上陣,來和那幫地頭蛇扳一扳手腕了!
不過他對自己的勸說還是有一定的信心,他相信陸鴻這個人並不笨,在這麼直白的指點之下肯定能有個明智的選擇。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算盤再一次打歪了……
陸鴻見他終於把那兩點理由都拋了出來,便斂去了臉上的笑意,嚴肅而認真地看着孔良,誠懇地說道:“孔長史,我正是站在整個安東大局的角度考慮,才選
擇安撫以溫蒲爲首的遼東系——內耗決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孔良瞪大了眼睛望着陸鴻,他爲對方的天真而感到不可思議,他覺得自己剛纔的一番話簡直就是對牛彈琴,他甚至差一點就決定揚長而去,然後照着最壞的打算來自己單幹——依靠清河崔氏的力量單幹!
但是他還是強忍住了這股衝動,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再勸一次:“你錯了,現在不是你要內耗,也不是我要內耗,是有的人拿整個安東都護府來跟我們耗!你這不是從大局考慮,你這是目光短淺、優柔寡斷知道嗎?咱們……”
“你纔是大錯特錯!”陸鴻突然打斷了他,大聲而嚴厲地斥責起這位曾經令人敬重的高士,“我說的大局是安東,聽好了,是安東,不是安東都護府衙門!是九十八萬戶、三百七十萬口安東百姓,不是坐在歸德巷對面那座大院裡辦公的幾十個官僚!”
陸鴻說這話突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揹着手在會客廳當中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想要將胸中竄出的騰騰火苗冷卻下去。
誰知他越是來回走着,他的熱血反而越滾越燙、心火越燒越旺,最後連他自己也要燃燒了起來,他站到孔良面前,手指着遙遠的東方,瞪大了眼睛吼道:“你去過營州以東的地方嗎?!你知道安東的百姓現在是怎樣的生活嗎?你知道安東是個多大的爛攤子、多腐化的無底洞嗎?我問問你,如果你坐在我的位子,面對的是那樣一羣沒吃沒穿給五部傉薩當着奴隸的百姓,面對着朝廷官吏命如草芥、王書官文寸步難行的土地,你會怎麼做?”
孔良睜大了眼睛,他說不出半句話來,他的心底裡好像空然敲響了一鼎警鐘,將他深深地震撼了……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平常那些所謂的“爲官之道”、那些他認爲必不可缺的權謀心機、那些自己曾經沒日沒夜琢磨思索出來並且爲此而感到怡然自得的經驗、心得,此刻卻彷彿全都不堪一擊!
那個在不久前被他認爲是政治白癡、官場菜鳥的陸鴻,剛剛卻給他徹徹底底地上了一課!
孔良恍惚之間似乎時光倒轉,想起了當時年輕的自己曾經發過的誓願:爲官一任,爲公爲民……
他彷彿又回到了十四年前,剛剛進士科榜上提名的時候,他的座師,當世大儒左山曾經給他寫過四個字——不忘初心!
是啊……他不禁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本末倒置了?又是甚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自己了?
他的腦中不斷地迴響着“不忘初心”四個字,耳朵因此而嗡嗡地鳴響,並且讓他感到口乾舌燥。
過了半晌,孔良終於長長吐了一口氣,剎那間好像元神歸位,他艱難地伸出手來,和陸鴻一握:“照你說的做,哥哥全力支持你。”
陸鴻感動地緊握了一下,忽然說道:“功曹參軍事和錄事參軍事的位置交給你,我需要一名精通科考和學校的儒官,還有一名資歷深厚風骨正派的執事官——你抓好機會,儘快寫信去神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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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