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波盪至岸堤,衝出靡霏浪花。
岸上人來人往,他就那麼淡然立在人羣之中,一身玄色長衫,卸去了滿身光環,樸素的如同鄰家讀書少年郎。
少年郎,桃花面,這樣的皇甫天佑,莫名擊中宋如沐心扉。
一直聚精會神看着宋家船隻靠岸的皇甫天佑,似有所覺,黝黑鳳目犀利望去,發現目光所及之處,乃是二樓的船艙之後,脣角勾起了然一笑。
被發現了!
宋如沐被他一笑看得慌亂,生怕被艙中嬤嬤們發覺,忙佯裝無事般的收回目光。
船舶靠岸,閒雜人等被清理,宋如沐在幾人的精心圍護下,走出船艙,深吸一口清冽空氣,目光所及再也沒了他的身影。
走過層層疊疊帷幔,登上馬車,車裡兩位嬤嬤如臨大敵,別說是活人了,宋如沐連路邊的落葉都沒看到一片,就被直接送進了樂清侯府。
御賜的樂清候府,與宋如沐住過的御史府相隔甚遠,東挨京城老字號的宣平候府,西挨皇次子的平王府,再隔過去,還有長公主的府邸,也就是宋瑞溪的婆家。
整個樂清候府,正如皇甫天佑所說的一般,佔地之大令人咋舌,而宋家三房總共也就三口人,宋如沐基本可以忽略不計,等她出嫁之後,府中剩下宋翰與宋念之兩個大男人,大眼瞪小眼,想來委實冷清可憐。
宋如沐到這時纔有些感念,老太爺與老夫人能隨三房進京,也慶幸將宋俊祥帶來了京城,如此,偌大的府邸方纔不顯孤寂。
大夫人上次入京送嫁時,曾去長公主府拜訪過,早就見識到了王公貴族之家的奢靡之氣,如今見了這樂清候府,雖也是雕樑畫棟、朱漆彩瓦,可到底少了公主府的那份金玉奢華。
老太爺與老太太與大夫人的看法完全不同。美屋華服他們不是沒見過,可這偌大府邸,你瞧瞧,每一屋每一院。都能經得住仔細觀摩推敲,這纔是讓人值得上心的地方。
如此齊整模樣,可見是有人將這府邸精心修整過的,再想這已入秋的季節,整座侯府卻還是繁花似錦。便知此人的良苦用心。
宋如沐原本並不覺得異常,實在是當年長公主府的景象,給她留下了太過深刻的印象,直到她來到爲她準備好的院子,看到滿隴桂雨之際,才恍然大悟!
秋風嫩,桂花初著,但見色浮金慄。
宋如沐喜歡桂花,源於幼時居住在江南的那幾年,那時每年秋季。她都會帶着念之去收集很多桂花,做成桂花蜜和桂花糕,更甚而還做成香包,放在箱籠中薰染衣衫被褥。
後來陸翊軒也不嫌無聊,跟着他們姐弟倆一起鬧,尤記當年桂花樹下,垂髫孩童打趣鬥嘴,其樂融融。
想到陸翊軒此時正在邊疆浴血奮戰,隨時會有危險,原本滿心歡喜的宋如沐。便有些怏怏不樂起來。
跟在身後的萱玲鬧不清楚,茶語卻是一眼窺得天機。
今日宋府入京並未驚動多少人,就連到碼頭接人的皇甫天佑,也是便裝出行的。故而一衆人入府之後,略作觀看,便各回各院歇下去了,獨留下宋翰父子與皇甫天佑,於廳堂閒談。
宋如沐並未見到皇甫天佑,她是被直接打包送回院子的。按照天朝風俗,兩人定婚以後是不能見面的,就算皇甫天佑貴爲東宮太子,也得遵從這個風俗。
宋如沐不急,卻急壞了皇甫天佑,直恨怎會有這種風俗。
這廂宋家風塵僕僕入了京城,在準女婿皇甫天佑的精心安排之下,一應僕人廚娘都已備下,並不需要去折騰所帶的行禮等物,便美美的飽餐一頓歇下不提。
那廂皇宮大內,一身素裝裹身,神色悽美的楚新柔,正悶悶不樂的半躺於臥榻之上,一張小嘴高高嘟起,想到太子哥哥婚事已定,手中一朵鄒菊被揉到稀巴爛也不自知。
宋如沐嘛,楚新柔記得,御史大夫的女兒,當初迎春宴上一鳴驚人,匆匆一笑驚豔了不知道多少人,連她家那兩個豬頭堂弟都動了心。
只是她楚新柔萬萬沒想到,宋如沐會成爲她這一生最大的勁敵,也怪她當時小看了那個勾人心魄的小妖精!更怪祖父和父親多事,無故去壞她的姻緣,讓她嫁不成陸翊軒那個莽夫,反而成了太子妃。
想到這裡,楚新柔不由悲從中來。
自小家裡人就跟她說,她是未來的太子妃,她等了太子哥哥那麼多年,一顆心全給了他,願意爲他生願意爲他死,可太子哥哥怎麼就不能再多疼惜她一些呢?怎麼就不能爲她去求求皇上,解除了他和宋家小妖精的婚事,立她爲太子妃呢?
原來的太子哥哥對她多好,簡直是有求必應,現在卻看都不看她一眼,難道只是因爲他們楚家敗落了,她風光不在,還落到需要寄人籬下的緣故嗎?
奶嬤嬤說太子哥哥似乎對她並無情誼。
哼,真是好笑,若是太子哥哥對她無情,又何必在楚家全部流放之時,去求皇上封她爲新城郡主呢?嬤嬤畢竟是下人,根本不瞭解她的太子哥哥是何等矜持之人,即使再喜歡也不會說出口的。
只可憐自己堂堂楚國公府的嫡小姐,皇后的嫡親侄女,竟落得今日這般光景,若是太子哥哥不是太子就好了,那樣他們就可以雙棲雙飛的遠走高飛了。
無數念頭在楚新柔的心中盤旋,一顆柔情似水的少女之心欲說還休,可偏偏她心心念唸的情郎,身不由己的要娶別人做太子妃了,這讓她情何以堪。
太子哥哥,新柔會等你的!
一襲正紅錦衣繡服的楚皇后,在宮女的攙扶下,盈盈踏進殿門,見此情景,不由心中大疼,這世上她最想呵護的人,最終還是受到了感情的傷害。
細長尖銳的護甲扣進小宮女的手背,疼得小宮女哎呦一聲。楚皇后眼神凌厲無比的看向小宮女,眼前蜷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小姑娘。慢慢變成了宋家的那個丫頭。
想到當初自己與那宋家丫頭擦身而過,還傻傻幫她掩飾住在東宮的事情,楚皇后就恨入骨髓,原來她的好兒子。早就看上那宋家丫頭了。只怪她爹當年出的餿主意,讓自己如今是有口難言,否則她一早就揭穿這一切,將他打入十八層地獄,讓他連給她新柔提鞋的機會都沒有。
可惜如今父兄遭難。父親等着她派御醫診治,女兒等着她保護,她孤零零一個人在宮裡,周圍全是虎視眈眈的女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話,都等着她倒下去,好做上她的位子。她怎麼可能讓那些女人遂心如意?
所以她現在必須要攏住皇甫天佑,只要他什麼都不知道,只要他還肯念及母子之情,她就會穩居皇后之位。乃至以後的太后之位。
哼,男人的情誼又能維持多久?
等他皇甫天佑對那宋家丫頭的喜愛不在,她的新柔就有了機會,等新柔承了雨露生下皇子,到時候這天下還是他們楚家的。
宋如沐,有本事你就進宮吧!本宮在這裡等着看你最後的下場。
越想越恨的楚皇后,擡腳將身邊礙眼的小宮女蹬翻在地,高昂起頭顱,舉重若輕的道:“拉下去……杖斃……”。
原本就驚嚇到不敢言語的小宮女,頓時嗚咽出聲。拼命磕頭,口中不停道:“皇后娘娘饒命,奴婢再也敢了……求皇后娘娘饒命……”。
身後隨行女官心有不忍,可也不敢怠慢。急忙將小宮女拉出宮殿,交給在外等候的太監。
楚皇后的奶嬤嬤姓孫,在甘露殿裡地位崇高,一個小宮女,她並未放在眼中,只是她與皇后一榮俱榮。看不得皇后這無所顧忌的模樣。
皇上已經大半年沒來甘露殿了,眼看萬壽節即將到來,和好的機會終於來了。可皇后還不肯小心做人,這般無故杖斃宮人,傳到皇上耳朵裡,怕是再也不會原諒皇后了。
即使爲了皇后娘娘,也是爲了自己的一路榮華,她輕挪一步,小聲對楚皇后勸道:“娘娘,萬壽節就要到了,此時實在不宜流血啊。”
楚皇后心中一梗,暗道自己現在,簡直就是落毛的不如雞,連個小宮女都不能動了。明白當務之急,還是要先攏住皇甫天佑的心,更要仔細做人表現給皇上看。
闔眸良久,好不容易將自己心中的那股火氣壓下,楚皇后點頭表示饒了那小宮女。
孫嬤嬤忙喊道:“娘娘慈善,饒了你這遭,還不趕緊謝恩?”
小宮女稀裡糊塗的生死場中走過一遭,什麼也顧不上就磕頭謝恩,直磕的額頭都腫了。
楚皇后嫌其聒噪,揮手讓人把小宮女給拖下去。
楚新柔就在邊上看着姑母如何頤指氣使,並不覺得姑母有什麼錯,反而是孫嬤嬤太過小心了,姑母可是皇后,皇上的結髮妻子。收起心中對太子哥哥的思念,楚新柔上前纏住楚皇后的手臂,嬌滴滴的道:“姑母消消氣,一個宮女而已,不值當的!”
楚皇后心中的一口惡氣,其實也是因楚新柔而起,如今楚新柔沒了方纔的落落寡歡,她的心自然也就安穩了,當下輕拍楚新柔的手,萬分疼惜的對楚新柔道:“姑母知道你孝順!你也是,別總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多出去走走……至於天佑嘛,他早晚都是你的,你要學會沉住氣。”
聽楚皇后說的如此自信,楚新柔頓時活了過來,再也不見半分淒涼,高興的道:“姑母沒騙人?”
“柔兒乖,姑母騙誰都不會騙你的!你就等着吧,那一天早晚會來的。”楚皇后的表情有那麼一瞬間的猙獰,可是她怕嚇到楚新柔,才忙換上了往日的慈善模樣。
宮中與皇甫天佑同輩的公主,名字中都帶了柔字,可楚皇后自來只叫楚新柔是柔兒,其它公主都從未得此殊榮過。
楚新柔自小跟姑母比跟自家母親還親,當然也更相信楚皇后的話,她將臉深深埋進楚皇后的懷中,嬌嬌道:“姑母……柔兒想見見未來的太子妃呢!”
樂清候府中,剛剛沐浴過後準備入睡的宋如沐,卻無端打了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