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巡撫魯可藻突訪永安州。丹初很意外,卻還是出城十里,親至莫家鄉迎接。
魯可藻出身諸生,弘光元年以功貢授湖南新寧縣知縣,至今不到三年,已經超擢爲巡撫矣。
廣西的官員,半數出自瞿式耜、何騰蛟門下。魯可藻性慷慨,有智謀,不辭辛苦,很得瞿式耜的賞識。第一次、第二次桂林之戰,魯可藻悉心輔佐瞿式耜守城,與焦璉、岑丹初等人亦相熟。
去年十一月,瞿式耜力排衆議,將時爲廣西巡按的魯可藻超擢爲廣西巡撫。不久,魯可藻丁憂,何騰蛟強請奪情。
魯可藻不負衆望,第二次桂林大捷後,他以廣西巡按的身份,帶兵收復賀縣、富川。第三次桂林大捷後,他又以廣西巡撫的身份,帶兵收復梧州。
梧州爲廣西東大門,位於兩廣中心位置,地位至關重要,本是陳邦傅的汛地。
陳邦傅自認爲兵強將廣,李成棟兵馬未到,率先棄城而逃。魯可藻以一文臣,率區區撫標親軍,竟能收復梧州,世人以爲異焉。
“撫臺大駕光臨,永安州蓬蓽生輝矣。”見到魯可藻,丹初從容行禮。
魯可藻笑着回禮,說道:“鎮臺多禮。”
雖是巡撫,魯可藻卻無甚作派,沒有坐轎,和標兵一起騎馬過來。他滿面風塵,衣服也被汗水浸溼,沾着汗漬和灰塵,顯然走了不少路程。
“城裡的行轅已經備好,撫臺是否先進城下塌?”
“不了,”魯可藻擺擺手,說道:“我急着回梧州,最遲明天中午就要走,今天就不入城了,就在此地找個地方歇息吧。你先派人預備香案,我來把正事辦了。”
已是申時,太陽不似未時那樣毒辣。丹初不假思索,帶魯可藻進莫家鄉鄉衙,再令人準備瓜果酒菜。
莫家鄉位於永安城郊,在莫家十八村基礎上成立,土地最爲肥沃,人口最爲密集,莫氏經營已久。丹初以莫家鄉重要,特地讓王奕昌擔任鄉長。
王奕昌,常熟人,原在瞿式耜幕中任職,後來奉命輔佐岑丹初。他精明幹練,很快預備好了香案。
魯可藻遙拜南方,宣佈詔旨: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朕承祖宗之遺志,繼大統於危難之際,撫綏四方,圖復中興。今有忠勇武將岑丹初,自入行伍,兩番護駕,三戰桂林,屢建奇功,奮不顧身。朕聞其功績,深感欣慰,特升都督僉事,加鎮昭平,稱鎮守昭平、永安總兵官,仍掛徵蠻將軍印,以示朝廷之倚重……”
有此敕書,丹初就可堂而皇之地佔據昭平了。第三次桂林大捷,朝廷照例該有賞賜。但丹初僅加封爲都督僉事,難免心中不平。
明初,五軍都督府權力很大,有調兵指揮之權。之後,兵部權力漸長,都督府權力漸消。明後期,五軍都督府已純粹成爲養將之地,都督、都督同知、都督僉事也成了朝廷恩榮武將的虛銜。
不過,都督僉事爲正二品。再往上升,越過都督同知、左右都督,就只能加封伯爵了。雖說永曆朝的伯爵也不值錢,但有了伯爵,就可稱爲爵帥,比滿大街的大帥強過不少。
舉辦完儀式,王奕昌讓人送來西瓜。井水浸泡過的西瓜,爽甜可口,最是解暑。衆人分食了一個西瓜,大感愜意,心滿意足。
魯可藻經常出入留守府,與王奕昌相熟,不由得感嘆道:“老兄大才,卻做一鄉長,着實委屈了。”
王奕昌卻不以爲然,笑道:“漢高祖尚能屈爲亭長,我又豈能嫌棄鄉長?”
魯可藻大感意外,王奕昌也是文士,頗有些名士派頭,如今竟能屈尊輔佐丹初,在鄉長任上幹得不亦樂乎。看來,這岑丹初確實本事不小,不容小覷。
再看這鄉衙,很簡陋,借用了莫家一處社倉,但各間房門口持着吏戶兵禮刑工六房的名號,就連承發房、架閣庫也有,可謂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琢如,你這莫家鄉衙,裡面的人可食俸祿?”私設官職,放在洪武年間,必是殺頭的大罪。如今,魯可藻也見怪不怪,只關心經費從何而來。
“都有俸祿。要不然,他們定要貪污納賄,把衙門搞得烏煙瘴氣。”
“一州之下,一下子設置這麼多的鄉衙,費用應當不少吧?”
“是不少,但很有必要。”
鄉衙寅賓館只是兩間屋子,一間會客,一間臥室。會客室裡已經擺上了一桌酒菜,四菜一湯,岑丹初、魯可藻、方以智四人入席。
魯可藻餓了,一邊扒飯,一邊說道:“實不相瞞,今天騎馬走了八十里路,從昭平一路騎到永安,真的是餓了。”
丹初笑道:“撫臺何苦來回奔波?差個人過來宣旨即可,或者派人送信,我去昭平求見。”
“不然,”魯可藻神色凝重,說道:“有幾件事,非當面說清楚不可。”
丹初心中一動,說道:“不知撫臺所指何事?”
這年頭,公侯伯等勳臣遍地都是,若手上再有兵權,帶兵駐守一地,則爲勳鎮。巡撫空有其名,只有千許標兵,受到勳鎮的輕視。
魯可藻不同常人,也是有地盤的人,其地盤就是梧州。梧州曾是明朝兩廣總督的駐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琢如,你在永安設立鄉衙,此事益處多多,自不必說。可是,着佃納糧爭議太大,南寧、桂林兩地,到處都有流言,說你標新立異,變易祖宗家法。有人把你說成是酷吏,你的風評很不好呀。”
着佃納糧令頒佈還不到一個月,竟已傳至桂林、南寧了?不用多想,必有縉紳田主寫密信到桂林、南寧,把消息捅了出去,希望上邊出面制止。
縉紳居於鄉野,有着異乎尋常的能量。他們做過官,或親戚祖上做過官,與官場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永安州偏僻寡陋,境內縉紳不多,尚能在短時間內把消息捅到南寧、桂林。由此可以想象,其他通都大邑的縉紳勢力會是多麼的強大。
怪不得,明朝出版過很多做官箴言。裡面常常提前,官員新到一地,必須與當地縉紳搞好關係,不然,輕則受辱,重則丟官。
李自成打天下時,每攻下一城,往往拷掠當地官紳,逼索錢糧,竟養活了幾十萬的大軍,最終攻入京師。
如今是亂世,禮樂崩壞,丹初倒不怕言官的彈劾,笑道:“撫臺一路經過,百姓搶種晚稻,爭相開墾荒田,可有人說我的壞話?”
魯可藻也笑了笑,說道:“百姓競相墾荒,這確是我沒有意料到的。”
他隨即沉聲說道:“我國自古皇權不下鄉,鄉村由縉紳自治。你又是設立鄉衙,又是着佃納糧,置縉紳於何地?這些人本事大得很,你可得格外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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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事再大,還能造反不成?丹初手上有兵,不怕他們不從。反正朝廷也懶得管這種事,巡撫、留守也都是自己人,便說道:“謝撫臺厚愛,我心中自有分寸。”
方以智已經傾心認同着佃納糧政策,說道:“如今天下大亂,若要力挽狂瀾,就得行非常之法。雁門尚書(孫傳庭)清理軍屯,督師在湖廣懲治奸佞,雖爲非常之法,卻非長久之計,終未免失敗。
“鎮臺在永安實行着佃納糧政策,百姓感恩戴德,積極開墾荒田。官府也將增加田賦,糧餉有出,對敵更加從容矣。撫臺既來永安,不妨親訪百姓,實地瞭解,爾後若朝廷問起來,也可幫我們說幾句話。”
方以智的大名,魯可藻自然知道,便不假思索地說道:“善。琢如心懷百姓,勇於任事,不避譏議,真有古大臣之風。吾當訪察清楚,幫琢如澄清浮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