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於大嶽朝最有權勢的家族, 是族中長子。
開蒙後,祖父便親自教我治國之道。
我的祖父是大嶽丞相,少時起便跟隨武皇, 在大嶽是一人之下的地位, 可我極少見到他笑。
我出生前後, 大嶽西邊和北邊常年被蠻族騷擾, 二叔, 三叔,四叔都上了戰場。我的父親在朝中沒有一官半職,終年賦閒在家。
我出生那年, 我的二叔戰死在西越戰場。
四歲時,四叔也戰死沙場, 祖父罕見地落了淚, 卻沒向仍在戰場的三叔送去隻言片語。
那年冬天, 大雪紛飛時,三叔從邊關回來了。三叔鎧甲未脫, 父親只着單衣,他們在大雪裡相擁,母親牽着我在門口看着。我看見三叔眼眶紅紅的,父親的肩頭在雪花中似乎有些顫抖。
三叔在家中呆了半個月又要走,走前去祖父房中辭別, 呆了半個時辰纔出來, 出來後抱了抱三嬸孃就走了, 全家上下沒人敢說一個留字。
三叔家的長子出生不久, 三叔便傳家信回來令人教他習武。
有一次, 從祖父房中下學回來,我見雲深手中的木劍新奇可愛, 拿在手裡把玩了片刻,被經過的母親看見了,即刻叫人拿走了我手裡的劍,將我抱開了。雲深撿起木劍,一臉懵懂地望着我。
晚上,祖父罰我在祠堂跪了一夜,並勒令我日後不得碰任何兵器。當時我似有所悟,但很快被委屈淹沒了。雲深剛會走路,雲江也還小,我是家中長子,待我學了武,便能替三叔分憂了不是麼?
三年後,三叔從西越凱旋。聽說他把戎人趕回了王庭,中原百姓都稱他爲大嶽第一將。
他回來那日,祖父舉家去城門迎接。
三叔騎着高頭大馬,帶領雲家軍從遠方走到城門下,多麼威風。
三叔抱起兒子,笑得鬍子亂顫。雲深也是一臉驕傲的樣子。
我轉頭看向祖父,竟見他露出了片刻笑容。
過了一年,三叔家又添了兒子。雲起長了一歲,三叔又添了個女兒。
雲月出生時,雲府上下舉家同慶,許多人都在背後笑說這五小姐是要做皇后的命。可是,那小肉糰子剛學會走路,便被三叔抱去了軍營。
雲家子孫中,似乎只有我最沒用,難道我以後也會像父親這般,終生碌碌無爲麼?
既然如此,讓我學治國之略又有何用?
我不再用心學習,對祖父的要求虛與委蛇,一得空便溜出家,與市井小民混在一起。那段時間,是我人生中最叛逆的時光,我上過青樓,進過賭坊,但我從未從中感到過快樂,只是麻木罷了。
在我一鳴驚人以前,我化名雲浪,所以至今無人知道,聞名天下的龍傑先生竟有過如此頹廢不堪的時光。
十六歲時,祖父將我叫到書房,我坐了許久他也沒出來。等到我心煩意燥之時,祖父出來了。
他問我:“這段時日可玩夠了。”
我先是不明所以,後來才驚悟,原來他早就知道了。
“每個人都有其註定要走的路,若你嚮往市井的自由,雲家給得起……”
“不!”還未深思祖父的話,我便接口打斷。
祖父沉默許久才說:“天下的路,只有你不想走的,沒有你走不了的。我只要你記住,你始終是雲家的子孫。”
那天我在書房坐了許久許久,久到忘記了時間的流逝。母親來叫我時,竟是第二日晌午了。
我關在房中,五天不曾見人。第五日晚上,父親提了兩壇酒來找我。
喝到正酣時,父親緊緊拉着我的手,說:“霽兒,你記住,你與爲父不同,你有天縱之才。若你選擇拿起刀劍,便是選擇了一條相對容易的路。若你不想如爲父般碌碌無爲,那便要擔起比你三叔更重的責任。”
父親說完這番話,我什麼都懂了。
“父親,霽兒絕不會讓你失望。”我說着,想抽出手來。
父親卻握得更緊了:“不是不讓誰失望,而是要保護好家中每一個人!”
那晚父親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照亮了我的前路,那條路上荊棘密佈,但我那時還不知畏懼爲何物。
祖父把我舉薦入了太學。十多年來所學終於得以展露,在一次辯學中一鳴驚人,將太傅也辯得心服口服。
太傅一句“龍鳳之姿,皓然人傑”讓我得到了龍傑之稱號。
那時的我最是意氣風發,表面謙虛,心中卻狂傲,自認我輩之中,無出我右者。情理之中地,我遇到了生命中最大的挫折。
遇到未夕時,我十九歲。
那日乃是三嬸孃生辰,父親母親一早便去了將軍府,我從太學下課,一路趕到將軍府,壽宴就快開始了。
去正廳爲三嬸孃拜壽卻不見她人。雲江說:“小魔王又趁亂溜出府,在外面跟人打架,這會兒在後面挨訓呢。”
想來是阿月又闖禍了,前日剛聽說她在軍營把一匹軍馬的眼射瞎了。
我看了一圈四周,來的都是親近家族親友,好在她這頑劣性子沒讓外人見了,否則日後該爲她操心終身大事了。
阿月闖禍本就是家常便飯,沒一會兒便過去了。
壽宴後,我與幾位同窗有約,單獨離開了。沒想走到城東煙柳橋時,雲月突然從橋那頭跑過來,還不時往後看。看她慌慌張張的樣子,我拉住她欲問個究竟,她指着後面說那邊有個很兇的姑娘在追她。我把她拉到身後,果見那邊跑來個黃衣女子。
煙柳畫橋,她一身鵝黃衣衫翻飛,髮絲輕揚,不施粉黛而出塵絕豔。
“堂長兄,這是我小姨。我先走了,她就託你照顧了。”
雲月的聲音越來越遠,顯然在往後跑,我也懶得去抓她了。
黃衣姑娘跑到我面前,我叫住她。
“公子是?”她似有防備。
“我是阿月的堂兄。”
“太好了,我們快去把她找回來吧。她一個小孩子在街上到處跑,容易出事。”
我心想,容易出事的可不是那丫頭。
女子我見得不多,家中除了雲月這個奇葩,其餘的雖性子各異,但都是循規蹈矩,知書達理的,我瞭解得不多。那時京中有盛名的乃是魏家長女,才華名滿京華,但我見過兩次,她太過高傲。同窗多有斷言說她恐難再前進一步,我亦深以爲然,經年之後,她或許還比不上我們家那鬼精靈的混世魔王。
後來的後來,當時所想竟成了真,我也不知該佩服自己還是佩服那小魔王。
未夕是少見的姑娘,或者說,少見的那類人。她總帶着清澈的笑,對誰都和善。若是站在一堆閨秀間,她毫不起眼,但若是把她拿出來,無論放在何處,都是一道風景。
她與任何景緻任何人都毫不違和,竹林雨幕下,元夕長街上,柳梢月下,富家廳堂上,她都那麼恬靜,置於凡塵中,卻連草木也不曾驚動。
我迷戀這般景緻。
與她相戀一年餘,我未見她顯露過任何慾望,她當時說喜歡我,可我後來回憶起來,她說喜歡二字時,眼中並沒有多少熱情。我費盡心思求三叔和三嬸孃爲我提親時,她只笑着對我說:“此生若是嫁不得你,未必便有何不好。”
我那時少年心性未脫,聽不得這樣的話。我篤定道:“不好,我不好。”未夕只是笑笑。
多年後,我想起那時她的一顰一笑,恍然與寺廟裡的尼姑重疊。她早已看透世間一切,來這世界一遭,什麼也不想留下,或許我年少時對她的迷戀,她也沒想帶走。
兩年後,武皇駕崩,光宗繼位,朝局大變,山雨突如其來,幾乎是一夜之間,雲家搖搖欲墜。
家中子弟還無所察覺,生活與平常無異,祖父與三叔也沒有任何反應,彷彿這一切只是我的錯覺。倒是那混世小魔王突然收斂了許多,偶爾偷溜出門,也知道僞裝身份了。
沒過多久,祖父突然下了族令,讓朝中有官職者辭官歸隱。百餘年的榮華富貴說拋棄就拋棄,這時家中衆人才醒悟過來,新皇繼位,留不得雲家在朝。
舉族遷往雲牧嶺後,我暗暗鬆了一口氣,好在我們動作快,沒讓他們抓住任何把柄。但我沒想到,雲家退隱背後,還有個驚天的秘密。
我無意中得知,三叔派了半數雲家的暗衛去南邑。而新上任的南邑王,是先帝最愛的那個小兒子。此時朝中傳言正盛,人人都極力與那九皇子撇開關係。他去南邑九死一生,不過帶了幾個玩得好的世家子弟,就那幾個世家子,還是與家族決裂了纔跟去的。
意識到這背後的可能,我驚出了一身冷汗,如今雲家岌岌可危,三叔到底在謀劃什麼?
我找了三叔去祖父那裡對質。
祖父坐在椅子上,還未聽我陳情,先看了一眼三叔。三叔與他頗有默契地轉向我。
夕陽餘暉照進院子,門口有兩隻小狗在嬉戲。平淡的一個黃昏,卻改變了我的一生。
就在同一日,陛下下旨將方家小女兒方未夕封爲太子側妃。
當晚,我不顧所有人阻攔,騎馬奔到京城,跑到方府門外,但我沒有進去。我怎會不知,那晚的方府裡裡外外都是魑魅魍魎,我在府外站了一夜,心中平靜無比。我沒想真的把她帶走,好在,她也沒有出來。
半年後,我參加了當年科舉,以榜首入了朝,位列戶部同知參事。我從未與三叔和祖父商量過此事,他們也未曾阻止過,那時,我的一舉一動都還在他們的算計中。
此後五年,我從未忘記過我的身份,我始終是雲家子孫,我放下刀劍,日日小心翼翼,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在未夕莫名薨逝時未曾動搖,在對妻子動心時不敢動搖,唯一動搖的一次,是她生珣兒時差點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