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知道帝都郊外的那個老道士他活了多久,總之他看上去既像是隨時會駕鶴西去,又像是已然羽化登仙,我問過道觀裡的許多人,他們都和我說,自他們見到老道士起,他就是這幅模樣了,再沒有衰老,好像時光在他身上停滯了。
不過時光怎麼會停滯呢?人總會在時光中改變的,只是變得太過細微,不易察覺罷了。譬如說我,我就變了,有一次我正與老道士閒聊,他忽然對我幽幽一嘆,衛二吶,你老了。
我那時多喝了幾杯,瞅着他一大把的白鬍子白頭髮,不快道,哪有你老?
他搖了搖頭,說,少年不復。
我靜默了好久都沒能開口,的確,少年不復。
每個少年,都會被時光悄無聲息的侵蝕,沒有什麼可以挽回老去,就算真的有不老不死的靈丹妙藥,也追不回歲月裡失去的東西。
我試圖回憶那個初踏入帝都的我是什麼模樣,可我卻發現,我已記不清十五六歲時,自己的樣貌、自己的眼神,那個天真的、任性的、故作老成的少年已經不再,不知不覺中,我換了副模樣。
有日小侄兒衛末進宮見過明素後來我這玩耍,用驚奇的口吻對我說,二堂叔生的好像皇后姑母吶!
大嫂封氏一旁笑道,二堂叔與皇后姑母本就是同父的親姊弟呀。
我微微一驚。
送別客人後,我慢慢走到了鏡前,居然在模糊的鏡影裡,依稀看到了明素。
我明白我爲什麼記不起十五六歲時的自己了,因爲在失去明素後,我便將自己活成了她。我學會了詩賦、飽讀了經史、也常修整庭中牡丹、漸漸的喜靜喜素,人前不苟言笑,人後亦獨身一人,我總在夜裡坐在明素曾待過的小亭撫琴,月華灑在我的十指,扯長煢煢的影。
我想她應當也是老了,只是我心底不願承認而已。
歲月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
隆熹一朝的末期,老道士終究還是去了。
那個雪霽的晴日,我登山去尋他,他的徒孫對我說,他早就在某個大雪紛紛的夜裡闔上了雙目。
師祖想必已然登仙——這是那個小道士說的話。
我不知小道士這樣說究竟是想安慰我呢,還是他真的就這樣以爲的。我看着滿山的茫茫皚雪,慢慢點頭,慢慢說,好,登仙了就好。
他是登仙了,可惜我還需在凡世苦苦掙扎。
因爲老道士死了,我不再頻繁的往道觀跑,衛老頭以爲我終於開竅不沉迷道術了,更兼那時我已有二十七八,他開始忙着爲我張羅婚事。
都說出身好的不愁婚嫁,這話其實是大大的錯了,蕭國重門第,人要分寒門士族,士族間也要分個品級高下,在帝都裡,我能娶的無非是那幾家的士女。
可不知爲什麼,我只覺得滿心的疲倦,恨不得就此長眠無人擾。
我去老道士的墳頭拜祭了一次,聽夜深山嵐的風呼嘯而過,那麼吵鬧,又那麼寂寥,滿山滿地的白雪,連天穹都被映得灰白。我躺在雪地中舉杯,無人共飲。冰雪擁抱了我。後來我昏了過去,
閉上眼之前,我看見的雪看見的遠山,都化作了某人的衣袂某人的眉眼。
後來我病了將近半年,半年之內再沒有誰敢提我的婚事。
我認真的想了很久,我也不明白自己爲什麼不願意娶妻,因爲我年近而立卻身側無妻無妾,各式各樣的傳言早已流遍了帝都,有人說我耽於長生修仙,還有人說我是好男風。
衛老頭若不是因位高權重總忙得腳不點地,他早出面干涉了,哪裡還會任我肆意逍遙這麼多年。
有時我見到他,會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個孤獨的老人。聲名與富貴他都有了,只是差一個兒孫滿堂。
病好的差不多時衛老頭抽空來看了一回我,我們父子對酌無言。
後來他說,阿昉,我不願百年之後無人奉香火。
我點點頭,說我知道。
他又說,杜司徒家的七娘子我覺得很好。
我道,我會考慮的。
其實我連那個杜七娘是誰都不知道。
我終究不是化外之人,當初既然選擇了踏進衛家府邸,我便與這個家族再也脫不了干係。杜氏是隨陰大姓,杜司徒在朝中頗有聲望,我娶他的女兒,對誰都沒有壞處。
既然如此,爲什麼不答應?
衛老頭走後,我將殘酒一飲而盡,醉倒之前固執的眺望中宮方向,我想,如果我娶了杜七娘,她會不會有一點難過呢?大約是不會的吧。
然而我最終還是沒有娶她。
我病癒時已是年末,年末時誰人都在忙,我也並不清閒。不過在官務之餘我也零星聽說了一些有關這個杜娘子的傳言。
傳言說她年方二八——這可不好,太年輕了些,到時我若娶了她,真不知是她該嫌我沉悶呢,還是我厭她膚淺。
傳言說她豔若桃李——唔,說實話我不是很喜歡豔麗的東西,無論是繽紛張揚的桃花李花,還是如桃花李花一樣的女子。
還有傳言說,她是早在我幾年前去拜訪杜司徒時就從屏風後一眼相中了我,之後便一直念念不忘。
許多人都說衛二好福氣,桑陽城中那麼多的女子心許於你,這還有一個美貌的杜娘子對你如斯癡情。
可不知爲什麼,我卻愈發的反感。
我不喜歡一個“癡”字,一點也不喜歡。
後來婚事一直拖,拖到了皇帝駕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