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璵由衛樸及羽林騎郎護送着來到清玉苑時,並不知道安瀲光正在生死邊緣。
誰也不知道這個虛弱的安九娘子是從哪裡弄來了墮胎的牽牛子,也不知她哪來的決然服下了這些會要她命的東西,之後便是血崩不止。
清玉苑原本是由虎賁郎重重把守,可安瀲光一出事,就連守在苑外的虎賁郎都亂了起來。諸太妃說清玉苑不許人入,不許人出,可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誰還顧得了那麼多,若是安瀲光死了,想必清玉苑中許多人都要陪葬。因此清玉苑中的僕婦人人惶恐,有人茫然失措,有人恐懼中萌生了逃命的念頭,還有部分人還有理智,知道清玉苑中留下來的那幾個女醫侍不足以救回安瀲光,於是鬧着要虎賁郎開禁放行,偏生這樣的事又不能對着這些男人解釋清楚,一時間場面混亂無比。
謝璵才一到清玉苑便意識到事態不好,他看見原本該戍守在皇帝身側的虎賁郎守在清玉苑的入口,有好幾個婦人滿面焦急的在大吼,“娘子快不行了!速讓我等去請宮中御醫!”
那些虎賁郎面面相覷,不懂安娘子好端端的怎麼就不行了。但沒有太妃指令他們又不敢輕易放行。
謝璵忙驅馬上前問,“出什麼事了?阿九、阿九怎麼了?”
“趙王殿下!”那幾個婦人一驚,不知該怎樣開口,一個個面露難色。
“殿下,太妃有令不許人進清玉苑。”虎賁郎見來者是謝璵,身後還跟着數十騎兵,如臨大敵,卻只得硬着頭皮阻攔。
“阿九究竟怎麼了?”謝璵急着問。可那幾名婦人遲疑不敢言,他更是迫切的想要進清玉苑看一眼安瀲光,可虎賁郎伸出帶鞘的刀,擋住了他。
“太妃有令——”
謝璵氣急敗壞的打斷他,“什麼太妃有令!清玉苑乃皇家苑囿,知道什麼是皇家麼?皇家便是我家!孤自家的地盤,難道出入還需你恩准麼?這清玉苑孤就算一把火燒了你都管不着!還不快讓開!”
謝璵這一番疾言厲色嚇到了不少虎賁郎,顧忌着他的身份和他身後帶來的那些羽林騎,這些人只得訕訕讓開。
“快去請御醫!還愣着做什麼!”謝璵又衝那些僕婦喝道,轉頭對衛樸道:“勞煩表哥載她們一程。”
“諾諾。”爲首的一個年老婦人也管不得什麼禮數,與衛樸共乘一騎疾馳往宮內去請御醫。
“安九娘而今住在哪裡?”謝璵又問那幾個剩下的婦人。
“在、在清芷園西的白檀閣。”那幾人都被嚇得有些呆,訥訥答道。
謝璵揚鞭,往清玉苑內策馬飛奔。
他是熟悉清玉苑的,正如他對虎賁郎所言,這裡是皇家苑囿,是他謝家人的地盤,他記得白檀閣的方位,在他記憶裡那座閣樓並不遠,可而今他馳馬都感覺白檀閣遠在天邊,似乎他怎麼也到不了。
隔着一片林子,他便聽見了驚亂不安的喧譁,似乎有誰在哭,有誰在爭吵,很多人的腳步混雜在一起,叫人心煩心慌。
“阿九!”馬蹄一路奔到閣樓之下,險些撞翻了一個端着水盆的侍女。謝璵猛拽繮繩勒住了馬,低頭看了眼那個他差點撞上的人,心中驚駭。
他看見那個侍女手中端着的銅盆中,盛滿了猩紅的血水,有不少濺了出來點在她素白的襦裙上,觸目驚心。
他四顧,看見這裡有不少人都正在忙碌,不停地有人步履匆匆走近白檀閣,也不停地有人走出,有人端着熱水,有人捧着藥盞,不少人都在哭,或是眼裡噙着淚,神色焦急。
“這是怎麼回事!”謝璵從馬上躍下,扯住一個人問道。
那個小侍女答不出話來,只是一味的流淚。
謝璵又心急如焚的拉住另一個,那人像是傻了一樣不住的喃喃一句話,“她快死了、她快死了……”
她快死了……謝璵聽見這句話,心一點一點的冷下去,如同沉入了冬夜的冰淵之中。
眼前的場面他有些熟悉,想起來了,幾年前皇帝的妃子杜充華小產,也是惹得許多人慌亂不已。
無需人解釋了,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關節。他總算知道爲何諸太妃不許任何人來探望安瀲光了,爲何清玉苑外有虎賁郎把守,爲何他問僕婦安瀲光究竟出了什麼事,可誰也不敢回答他。
“那些……不得好死的畜生——”他緩緩的垂下頭,用盡此生最惡毒的口吻低聲詛咒那些他連面都沒有見過的施暴者。
他記得三年前安瀲光與他分別時神采奕奕的模樣,他那時暗暗的想,或許集帝都所有世家兒郎的傲氣,都難以描繪安瀲光眸中的光芒。怎麼三年不見,她、她就要死了呢……她是那樣驕傲又無所不能的安九郎啊。
她怎麼就要死了呢!以這樣一種屈辱的方式!
安阿九爲什麼是個女孩吶,女孩是亂世中的無辜犧牲品,是烽火中脆弱的一縷煙,任她再聰慧再高貴,在戰亂中也只是一片無依的飄絮,難逃一個悽慘的結局。
而這世上又有多少如安瀲光一樣遭遇的女子!
謝璵用力的攥緊拳,憤怒和悲傷如潮涌,幾乎衝潰他的理智。
不、不該這樣的,安瀲光不該這樣輕而易舉的死去,她如若死了,那她十餘年的勤學,她生來的天資,她後天的品格,她的抱負,她的夢想——便會統統消散,成爲一抹微不足道的雲煙!可謝璵還記得三年前那個在南宮百步穿楊的安瀲光,記得那個將他一次次打敗的安瀲光,記得與他把酒笑談的安瀲光,記得與他一起肆意胡爲的安瀲光,若她死了,他在這世上上哪裡找第二個安瀲光?她還欠他一場比武,她死了他這些年刻苦習武又是爲了什麼?
“安阿九,安阿九!”謝璵忽然一面大聲喊,一面往閣內闖,“活下去!別死!別死!”他要見到她,要告訴她這句話,她不能死。
“殿下、殿下——”幾個僕婦撲上去扯住了他,“那裡頭殿下去不得啊,去不得——殿下是男兒,怎麼可以……”
謝璵懶得理會她們,他掙開這些人的手,可又有更多的人堵在了門前,於是他便沿着窗一扇扇的摸索,貼着窗紗仔細看,終於找到了寢居所在的那扇窗。
他在窗外只看得清一大片一大片模糊的黑影,有人在走動,有人在哀泣,他不知道安瀲光在哪,他只是竭盡全力的大喊,“阿九,別死!”他的手指用力摳着窗櫺,“安瀲光、安阿九!你一定要活下去!”
安瀲光知道自己不能墮胎,腹中那個孽種的死亡有很大的可能會拖着她一起下地獄,可她還是毅然決然的吞下了牽牛子,不是她不怕死,如果她不在乎這條命,大可在收到侮辱之後便自盡,何必一路苦苦掙扎來到帝都,只是比起死來說,她更不願使自己的家族蒙羞。
儘管,她的家族已經不存在了。
清安十六年,綿延百年的將門轟轟烈烈的覆滅。
安瀲光自幼就清楚自己的家族的輝煌與血色,平南安氏是靠着軍功取得榮耀的士族,世世代代的安家兒郎都要學會手執金戈,用敵人、或是自己的血去捍衛這個家族的驕傲。記得伯父曾說過一句話,將門出生的人,戰死是最好的結局。
她生來姓安,所以她願意如先輩一般爲這個家族而死。
更何況她從來都是那樣高傲,怎麼會允許自己體內有一個不乾淨的孩子。
這……是她決不能容忍的恥辱。
她感覺得到鮮血從體內流逝,那些骯髒的、不堪回首的屈辱感彷彿也隨着血一同流去。她的意識逐漸模糊,恍惚間她以爲她仍是那個菹城裡肆意輕狂的安瀲光。
對,一切都未曾改變,什麼都沒有失去,她還是安瀲光,傷痛不曾降臨。她這樣想着,緩緩的合上了眼。
“阿九,阿九!”她聽見有誰在這樣喊她。
是父親?亦或者是兄長?
她努力想了很久,卻始終記不起來這是誰。
那個她記不起性命的人不停的在喊她的名字,說讓她別死。
可是想要不死,是很難的啊——安瀲光不猶悲哀的想道。如果可以的話,誰會願意主動去死。
“阿九,阿九!”那人的聲音還是翻來覆去的響起。
阿九死了,死了——安瀲光用盡力氣扯起一個冷笑。
“阿九——”那聲音竟帶了幾分哽咽的意味,“你得活下去!”
一絲絲的驚訝在心底泛起,她得活下去!她得活下去?她爲什麼要活下去——不,她爲什麼不活下去!她一路上歷經千辛萬苦就是爲了在帝都這麼愚蠢的死去?她的哥哥救下她就是爲了讓她因爲一個孽種送命?她的父母生她養她,她就要這樣葬送自己?
不,不。
誰也不可以讓她死,即便是上天。
她這雙眼,要俯瞰天地九州,她這雙足,要登臨崇山峻嶺,她這雙手,要掀起風雲萬丈,她這條命留着,是爲了復仇,她受過的辱,勢必要以鮮血來掩埋。
她的神智忽然重歸,身上的疼痛那麼清晰,讓她知道自己是安瀲光。
她慢慢擡起手,伸向了聲音傳來的那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