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璵小時候不喜四書五經,只覺得這些東西枯燥繁冗,讀來無趣,可在這樣動亂的時節,他在太學庭中的老杏樹下翻閱一卷古舊的《詩經》,竟感覺內心平和無比,彷彿立身世俗之外,隔絕了一切的喧囂爭鬧。
手指慢慢摩挲過竹簡上古老的刻痕,微涼的觸感讓他平靜,他輕輕念着捲上的內容:“采采芣苡,薄言採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念着念着,脣角不覺勾出一抹笑意。
他記得國風中的這首周南是他才入太學旁聽的第三天還是第四天時洪博士講給他的,那時他不滿太學裡不能打鳥、不能蹴鞠,所以故意對洪博士道,他又不是鄉野婦人,一輩子都碰不着野草野菜,學這個做什麼,氣得洪博士老半天沒說出話來。
那時年幼,天真且肆意。
將他從晃神中喚回的,是遠處似有似無的嘈雜,他聽不大清,但不知怎的就是心中一跳,“馬芹、馬芹!”他喚來自己的侍從,“外頭是出了什麼事?”
馬芹面露難色,顧左右而言他。
謝璵瞧他這副模樣便知道發生的不是什麼好事,他也沒耐心同馬芹磨磨唧唧,直接將竹簡放下,起身大步往外走。
“殿下,殿下留步!”
謝璵沒理他,走得更快。
“殿下不能去!”馬芹直接不顧尊卑的拽住了謝璵的衣袖。
“爲何?”
“因爲……誒,那兒亂的很,殿下還是別去了!”
“究竟是出了什麼事?”謝璵的眼眸冷了下去,“是誰出了事?”
馬芹在他的目光下垂眼,咬咬牙答道:“左中郎將。”
這下謝璵沒有再多話,他直接甩開馬芹衝了出去。
“殿下!”馬芹再度追了上去攔住他,“還請殿下愛惜自己,莫要牽扯其中!”
“那是我哥哥。”謝璵只說了這五個字。
自從有關他的身世傳言在帝都沸沸揚揚後,他便很少再提起衛家的親人,彷彿心中有了一個隔閡,但此時他清清楚楚的說,衛樟時他哥哥。
之後他沒有猶豫的闖出了太學。
他首先看見的並不是衛樟。御史臺的官署前聚了許多人,他在人羣中看見了着兩襠鎧持刀劍長戟的羽林郎,兵刃的寒光讓他心中一凜。
接着他聽見了那一句決絕的話語——天子御前左中郎將、故北軍中候長子樟,以死自明。
不!
他撞開阻攔住他的那些人然後看見他從小玩到大的表哥將刀刺入了胸膛。
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問,樟哥,你長大後想做什麼?
我要做將軍,爲國殺敵平寇。
將軍啊……可是聽姑母說,做將軍很危險的。
男兒生於世上,若能爲國喋血,死而無憾!彼時總角小兒,音色稚嫩,帶着可笑的豪邁,在如今日一般滿是金陽的午後,信誓旦旦的對着還不足他膝蓋高的表弟說出他的抱負。
謝璵看見了鮮血,在衛樟腳下潑灑一地,殷紅灼燙刺目,他看着地上的血,眼睛疼得幾乎要落淚。
樟哥,你未上戰場,卻在此處被逼自戕,心中可有怨憤?他想問眼前這個人。他看着衛樟的眼睛,從那雙總是蘊着溫潤和煦的眸子裡看到了鐵一般的堅毅。
“阿璵,你來了……”他聽見衛樟開口說話,聲音很輕很輕,像是響在他耳畔的幻聽,“告訴我的父親,我沒有讓他失望。”
“樟哥——”謝璵快步走過去扶住了衛樟,觸手滾燙,是血的溫度,“來人!來人!”他幾乎是暴怒的吼道:“都還愣着做什麼!請藥長!御醫!”
潘八郎站在人羣中瑟瑟發抖,他是在害怕,原本他做今日這樣的事聽從的是族中六哥的吩咐,若衛樟死了,他便是新的左中郎將。他自以爲才能出衆,只可惜潮義郡的潘氏一族比不上桑陽衛氏勢大,所以他才輸給了一個纔將將過了弱冠之齡的衛樟。
可是如若衛樟不死,還有趙王做靠山,那麼,死的就是他了——
他心一橫,大步上前,一手拽開謝璵,口中喊道:“殿下小心,勿要被叛賊所傷!”一手將刀精準的刺入衛樟的心臟。
只是那麼一瞬的時間,最後的一線生機便不見了。
血濺上了謝璵的臉,他怔住,僵硬的擡手將眼角的血抹去。
潘八郎的一隻手仍攥着謝璵的衣領,另一隻手,則握緊刀柄,刀身深深沒入衛樟的左胸。
萬籟俱靜,在這樣的時候沒有人敢言語,亦沒有人還能言語。
潘八郎也矇住,正在思量下一步該怎麼做時,忽然感覺天旋地轉,半邊臉頰疼得厲害。是謝璵甩了他重重一個耳光,幾乎要打脫了他幾顆牙齒,潘八郎一個趔趄,還未站穩時,謝璵又是一腳踹了過來,將他踢倒在地,接着狠狠踩上了他的鼻子,鼻骨斷裂的聲音清脆可聞,然後再是一腳猛踢他頸骨。
“殿下住手!”另一旁的潘十一郎見勢不妙,怕自己的兄長被謝璵就這樣活生生打死,連忙上前扯住他。
謝璵沒有理他,在被他拽住時便肘擊反攻,再一拳向他砸了過去。
潘十一郎早有防備,招架格擋住了他,推開三步,看着謝璵,驀然尖刻的冷笑,“勸殿下還是慎重些,在南宮毆打士子,傳出去就算是皇家宗親也要治罪的,更何況——”他嘲弄的眯起眼,“殿下身份未明,究竟是不是——”
這句話沒能說完。
因爲謝璵順手拔出身邊一名羽林郎的佩劍,貫穿了潘十一郎的胸口。
“現在,你們可以去請御醫了。”謝璵對這裡的所有人說道。
衛樟拄着鐵戟盡力不使自己倒下,鮮血大量流失,帶走的是他的生命。他的視野模糊,眼前的一切都似真亦幻,他彷彿看見了一個女子,她娉娉婷婷的走來,在春和景明時莞爾的姿態縱有百媚千紅亦不能及。她好像就在他三步遠的地方,他一伸手就可以觸碰到她的面頰。
亭瀅……他從未喚過她的名字,可而今想要吐出這兩個字,卻沒有了機會。
謝亭瀅並不在這,她爲父守孝,不會知道南宮中她愛的人正在死去。衛樟想他之所以在臨死前會看到她,或許,是因爲他心中也存了三分執念。
這個女子,是他窮盡一生都不敢去愛的人,她爲他等候了三載春秋,可到頭來,他終究是辜負了她。
嘆息一聲幽幽,無人聽聞。
“樟哥——”就在他快要撐不住時,有人扶住了他。
“阿璵……”他將一隻手搭上了謝璵的肩。
“誒!”謝璵用力應道,藉此掩蓋聲音中的顫抖。
“不要哭……”他輕聲說。
“好!”
“不要……讓我屈辱的死去。”他說。
謝璵感覺到搭在肩頭的那隻手垂了下去。他上前半步抱住衛樟,記憶中表哥總是比他高大,留下一個背影供他追逐,可現在他才驀然發現,原來不知什麼時候,他與衛樟已經差不多高了。他一隻手抱住衛樟,另一隻手握住衛樟的戟,他不能讓自己的哥哥倒在地上死去,衛樟要站着,因爲衛樟無愧於天地。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天,瞪得眼眶都生疼,因爲這樣可以不使眼中的淚流出。
不能哭,衛樟不要他哭,哭,是示弱。
衛家的男兒都該有筆直的脊樑,應該驕傲的生,驕傲的死。
今日的天色很好,萬里無雲,碧空一望無際,他盯着天穹,不知不覺中,懷裡的身軀就沒了溫度。
鮮血冷卻的時間,原來是這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