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國清安年間,蜀中女子中時興遠山黛、慵來妝,石黛在硯上細細碾磨,調水相和,沾筆上緩緩暈染眉頭,勾描遠山淺淡的韻致,再薄施朱華,鬆綰新髻,女子的嫵媚嬌嬈便流露盡顯。
唐暗雪平日裡其實甚少爲自己的妝容而勞心,她習慣於蛾眉纖纖素白麪容的自己,也並不覺得生來無貴命的自己有精心修飾的必要。可是當那個少年拈着眉筆溫柔而又笨拙的爲她畫眉時,她無力躲開。
若是讓人知道她這個御前女官的一雙黛眉竟是由天子親手畫成,不知會妒煞多少紅顏。
可她無法拒絕,多少年來,無論這個少年做什麼,她都不忍拒絕的。
就像現在,他放下眉筆去親吻她的脣,她只有閉上眼的力氣。
在她幾乎要喘不過去時他終於鬆開她,忽然就低笑,帶着些玩鬧的意味,手指沿着她櫻脣的輪廓慢慢摩挲,帶着些抱怨的口吻,“才爲你點的脣脂,就這樣壞了。”
皇帝自幼是多思多愁的性子,甚少有展顏的時候,而他此時這一笑卻極是清澈明朗,如三春泉流,她亦忍不住輕輕的笑,輕輕的抱怨,“還不是怪陛下。”
這話不自覺的帶上了幾分嬌嗔似的曖昧,於是他俯下身,又蹭了蹭她的脣,將她扶起,銅鏡擺正,懷着幾分得意幾分期許,“來,瞧瞧這雙眉畫得好麼?”
她怔怔的望着銅鏡,昏黃的鏡面映出他們親密緊貼的一雙影,她被他摟在懷中,可她的後背卻感覺到虛空陰冷,就好像她背後是萬丈深淵,她只要輕輕一仰便會跌得粉身碎骨。
“怎麼了?”他自然細緻的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
“沒什麼。”她故作淡然的對皇帝笑道:“陛下畫眉的本事可不及書法,同樣是一管筆在手,在紙上是鐵畫銀鉤,在奴婢的臉上,卻歪成了泥鰍了。”
“你這是在欺君。”她看着鏡中的他將下頦抵在了她的肩上,一隻手順着她面頰的輪廓,攀上了眉峰。
片刻啞然,繼而她又一笑,“那奴婢便只好說,陛下所畫之眉,纖巧嫵然——”
“你騙我。”他的手摸到了她的眼角,“你在害怕——”他的聲音伴隨着溼熱的氣息吐在她耳畔,“你的害怕,眼眸中都寫着呢。”
她默然良久,看着鏡中的他們,默然良久。
最後她開口,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是啊,奴婢害怕。”
她是諸太妃親自爲兒子挑選的女官,最該有的忠誠便是守護在他身邊仰望他的背影,可現在她這算什麼,他們這樣糾纏在一起,又算什麼?
諸太妃會對她做什麼,她不敢想,後宮的妃嬪會對他怎樣下手,她不敢想。
婢作夫人之事其實在宮內發生的不算少,雖說帝都門閥世家就連家姬都要挑選出身,可皇宮中的女人畢竟不一樣,諸太妃她自己不也曾是低賤的出身麼?
可唐暗雪依舊是害怕的,她四歲起便在諸太妃身邊伺候,最是清楚諸太妃的性情,她明白她與皇帝之間的感情必然是無望的,因爲諸太妃絕對不會允許她染指她的兒子,更不會容忍皇帝對她有太過深的依戀。
她知道自己掙正走向一條絕路,可她的行爲不受意志掌控,她邁出了第一步,就無路可退。
“別怕。”他環住她的胳膊又緊了緊,讓她又感受到了些許的暖意。這個少年第一次對她說出這樣的話,可在她看來他依舊還只是個孩子。
“我會封你做皇后——”他說,每一個字都清晰。
一句話,七個字,卻讓她瞬間面色慘白,“陛下在說什麼?”
“皇后。”皇帝平靜且理所當然的將這句話說出口,“我說了我喜歡你,那我要娶自己喜歡的人做妻子有什麼錯。”
皇帝不是一個瘋狂的人,他的心緒深沉而內斂,他做事理智冷靜到近乎消極悲觀,可他現在卻說他要立一個罪臣後裔出身的女官爲皇后,這是再荒誕虛無不過的承諾,只有無知又輕狂的少年纔會將這句承諾說出口。
唐暗雪不敢置信的嘆息,她的手輕輕撫摸過皇帝的眉目,那樣年輕,是啊,他也還只是十餘歲的少年,少年大多是天真無畏的,等少年老去,就會明白曾經的自己有多麼可笑。
“請陛下勿要妄言。”她正色,掙開他的懷抱,在她面前鄭重下拜,“奴婢卑微之身,怎堪爲**,陛下九五之尊,望慎言。”
“不是**。”他說:“是我的……妻子。你不願意麼?暗雪。”
“可陛下的妻子,還能不是**麼?”她悽愴道,擡起眼看着他的眸子。
那雙眼眸似乎黯淡了些許,但他依舊執着着不肯放棄,“暗雪,如果我的妻子一定要是蕭國的皇后,那我就讓你做皇后。是你教我要相信我的未來會很好的,那爲什麼你不相信呢?”
“我非貴女。”她說。
“漢孝武皇后衛子夫亦不是。”
“我年長於陛下。”
他笑,“你不說我幾乎都忘了,你說,我也意識不到。”
“可是陛下。”她艱澀苦笑,“且不說我未必會成爲陛下的皇后,只說若有朝一日陛下真的使我蒞臨鳳座,陛下也會在未來的歲月裡後悔的——”她如長者教學般諄諄勸道:“或許陛下後悔時是奴婢已顯露老態之時,或許是我無外戚扶助陛下之時……”
她的話沒能說下去,因爲他撲上來吻住了她。
那是清安十三年的十一月二十,唐暗雪到死都不會忘記這一日有一個少年鄭重的許諾要娶她爲妻。
可惜若干年,蕭國那個成爲皇后的女人並不是她,謝珣說愛她,可自始至終她都沒能得到和他並肩而立的機會,後世無論是史官紀事還是市井野聞,她的名字都不會有人知道,就那樣靜靜的被時光掩埋,悄然無息的不見。
她離開昭明殿時已是酉時,她步履輕輕的走在迴廊之間,如同一抹不易被察覺的影,如同悄然流轉的月光。
可忽然她頓住了腳步,僵死在了原地,呆呆的望着轉角處的那個女人。
“太妃……”她頹然跪下,哆嗦着說出了這兩個字,閉上眼,有一行淚不易察覺的從眼角滑落,她知道結一切束的時刻來臨了。
夜露終將晞於晨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