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後我回憶起杜七娘死的那晚，總覺得那是個疾風驟雨之夜，所有的愛恨都在雨打風吹中凋零，那潑了一地的鮮血，也可以在大雨中洗刷乾淨……
可這是我記憶上的錯誤，杜七娘死得那夜並沒有下雨，那個夜晚陰沉無風，並不適合杜七娘轟轟烈烈的結局……與愛情。
這個只有十幾歲的女孩，選擇了在我面前去死，以成全她的執念——在她看來，我不愛她，恨她或是愧疚一世也是好的。
這真是個可怕的女人。
她在被我拒婚後邀我到了長樂寺的七級浮屠之巔，我想她一開始或許是還不想死的，我也並沒有看出她有多深的求死之念，她在那個黃昏與我絮絮叨叨的說了很多女兒家的情思，在那時的我聽來是可笑又天真的，她見我無動於衷且隱隱有了不耐之色，便開始威脅我，她說如果我與她退婚，我一定會後悔的。
她又說，我不愛她，是我的錯。
好好好，我的錯就我的錯，我坦誠的告訴她，我與她並不適宜共結連理。就算我真的要找一個女人做妻子，那個人也不會是她。
杜七娘淒涼又諷刺的大笑，笑了很久後，忽然對我吼出一句話，那個人也不會是太后！
一句後，足以讓我驚駭到渾身冰冷。
我以爲我瞞的已經足夠好，可是這世上再沒有什麼能比一個相思中的女人心更細——這個道理，我是後來才知道的。
在那時我全然忘記了思考，只是死死的盯着癲狂笑着的杜七娘，頭腦中混沌一片。如果是十年前的我，應該會毫不猶豫的殺了這個女人封口，如果是十年後的我，應當會虛以委蛇的穩住她，再想辦法讓她掌握的所謂證據全部灰飛煙滅——可是那時的我既沒有少年時的心狠也不夠冷靜，翻來覆去想得只有一個問題，明素該怎麼辦。
先秦時的文姜、南朝時的孝武帝，自古以來亂了綱常的人哪個得到過世人的寬恕？
我看見杜七娘憤恨眼眸中的嘲弄，只覺得是有針刺進了我的心頭。
可笑，可悲吶——杜七娘看着我，用嘶啞的聲音說出這五字，然後驀然向後一翻，跌下了高塔。
我撲上前，只來得及看她落地一瞬綻開的血花。
很快，我也將明白她死前和我最後那一番談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杜家娘子的死，自然震驚了整個帝都，各式各樣的揣測在市井流傳，流言裡的故事有千百種的面孔，一時間我甚至都自己都不能確定自己是否是錯了。
隨陰杜氏因此與衛家交惡，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就在杜七娘死後，她身前的心腹將我和明素間那些見不得光的秘密，悉數告知了衛之銘。
我看着衛之銘殺死了那個杜家婢女，然後他提劍走向了我。
殺了一個婢女怎麼夠封口，要使衛家聲名不至蒙羞，最好將我也殺了纔是。
我那時已心如死灰，也就懶洋洋的坐着，閉上了眼。
可等了很久，我最後等到的是一個很重的耳光。
你這個毫無廉恥的——衛之銘惡狠狠的罵道。
我忽然也火冒三丈，仰起臉對他冷笑道，我與你衛家無親無故，你管我有無廉恥。
激烈的怒意在衛之銘的臉上一瞬熄滅，他怔了很久，驀地提起了我的衣襟用力瞪着我。
他應當早就有所察覺了吧，我這個所謂失蹤多年又被找回的“兒子”，生得與他其實並不相似，他只是不願承認而已，他不願承認他晚景淒涼，風光半世竟無子嗣送終。
虎毒不食子，可我與他並無血親，騙了他這麼多年，他完全有理由將我殺了。
然而到最後，從來都是殺伐決斷的衛之銘竟然也沒能下的了手，他鬆開我的衣襟，捂住臉，我聽見這個老人低聲嗚咽。
十餘年前，我不該踏入帝都的。
我慢慢的從地上爬起，跌跌撞撞的離開了衛家。
我記得那是個黃昏，我最後一次往西北方向望去時，看見漫天血色的霞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