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章
短刀快準狠的刺入臟腑,剎那的劇痛讓人神智有片刻的空白。
依稀感覺到的,是鮮血的灼燙。他擡首,看見諸太妃站直,一步步的後退。
“你……一開始就沒有打算給我什麼考慮的機會。”承沂侯捂住傷口,神色猙獰。
“因爲妾一開始就知道,君侯是不會答應妾的。”諸太妃冷笑,“妾瞭解君侯勝過世上的任何人——這句話君侯信是不信?”她怎麼會不瞭解承沂侯呢?這麼多年來仰其鼻息,用盡心思的揣摩他的喜怒,生怕他背棄她和皇帝,使他們母子就此萬劫不復。
袖裡藏着的刀長不過三寸,可諸太妃方纔那突如其來的一下刺得太狠,幾乎要貫穿胸腔,承沂侯捂住傷口,臉色煞白。
而諸太妃復又坐下,在距承沂侯十步遠的地方拾起梳篦,優雅從容的梳頭,“如果妾打聽到的消息沒有錯,君侯想必已經在秘密調動人手預備對妾下手了,對麼?君侯雖看似冷面冷心不易近人,可實際卻比那博通儒術的衛之銘更爲仁慈,對麼?君侯不忍南境子民陷於戰火,便只好捨棄與妾多年的情分了——對麼?”她一段話說了三個“對麼”,每一次說出這二字,都含着惡意的嘲諷,“讓妾再猜猜君侯之所以還沒有動手的緣故——妾當然不會以爲是君侯愛惜妾,君侯一慣不將妾當回事,妾有自知之明。思來想去,只能以君侯是皇親國戚作爲解釋——”說到這裡她略頓,玩味的欣賞了一下承沂侯因發白扭曲的神色,“君侯生於皇家自幼習禮教,不願師出無名。妾好歹是皇帝生母,你總不能悄無聲息的殺了妾。通敵賣國之事一來太過駭人若讓人知道會折損皇家顏面,二來,君侯也沒有抓到證據。所以妾猜,君侯大約正在苦惱該以什麼罪名來賜妾一杯鴆酒呢。”她張開雙臂,紫絲上襦的衣袖沾染了大片鮮血,逆着光血跡有如火焰,“妾自忖實力不及君侯,只好先行動手了。君侯不會想到,妾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也能提刀殺人吧。”
承沂侯驀然竄起,諸太妃袖中藏刀,焉知他就不曾身懷兵刃?一抹雪亮的光向諸太妃飛速閃來,她未曾防備到承沂侯還有這一手,猝不及防下急急後退躲避,被妝奩絆倒。可她反應也不慢,在倒地時就勢一滾,避開刀光後大喝,“來人吶!”
侯在屏風外的不是內侍,而是一羣喬裝了的武者,此時聽到動響一擁而入。
承沂侯片刻也不耽誤,在諸太妃閃避讓出身後軒窗時抓住機會,破窗而逃。
“還不快去追!”諸太妃連忙大喝,“決不能讓他活着出康樂宮!”
承沂侯是習武之人,統兵多年未曾懈怠刀劍,是以如今雖受傷,那些武者卻也一時奈他不何,隨承沂侯一同入宮的衛士就守在殿外,亦紛紛上前拔刀參戰。
康樂宮成爲了戰場,兵戈聲清脆,聲聲震懾人心,朵朵血花開在繡罽紋簾之上。等閒宮人早已被撤下,而康樂宮的宮門緊閉,勢必要將困獸格殺。
誰也不知道諸太妃在康樂宮的暗處藏下了多少個武者,一個人倒下便會有另一個人殺出,這場刺殺顯然蓄謀了很久,就是要讓承沂侯死在此時此地。而承沂侯隨行的衛士卻也是個個身手不弱,加之承沂侯已然察覺出了諸太妃的危險,進宮時所帶的護衛隨從比平日的兩倍還要多。一時間雙方僵持,勝負未明。染血的生路被撕開,希望卻又轉瞬消逝,承沂侯手下護衛幾度殺近了宮門,再被逼退,如此反覆。
然而承沂侯受了傷,一路走過的地方盡是鮮血,他勢必不能久戰,他知道他的身後,應當是諸太妃含笑的雙眼,她在等着他倒下,只要他死,就沒有人再能攔住她的路。
可是逃不出去了……這樣的念頭在他腦子裡盤旋。
他踏入了諸太妃佈下的陷阱,這一場刺殺諸太妃佔盡了先機,他的贏面渺茫得可憐。康樂宮的宮牆高大,就如同一個囚籠,縱插翅亦難飛,宮門鎖死鎖住了生的可能。何況縱然他靠這些忠心的護衛殺出了康樂宮,又能如何呢?北宮那樣大,這裡是諸太妃的勢力所在。
他逃不出去的。
想到這時他眼睜睜看見自己身邊最近的一個護衛被弩箭射穿,這還是一個很年輕的兒郎,就這樣被釘在了廊柱上死不瞑目。這些被他帶進宮的護衛多是他的親信,每一個死去的人他都認得。
弩機,是軍中才有的武器——他忽然意識到了這點,心中一凜。
緊接着他聽見風聲呼嘯,弩箭狠狠貫穿了他的腹部。他倒地,被人一涌擒住。
諸太妃要的是承沂侯的命,所以當他被擒住時,一柄長刀毫不猶豫的向他砍來。
“慢着——”諸太妃卻喝止住了那個人。她向承沂侯款款走來,蓮步娉婷,盡顯儀態,“君侯身份貴重,哀家可以讓你讓你說出你的遺言。”她用穿着岐頭履的纖足挑起承沂侯的下頦,滿是輕蔑嘲弄。
這個男人曾讓她俯身侍奉,那麼她如今折辱他一番也不爲過。
“你已經……開始動手了?”承沂侯咳出一口血,啞聲問。
“不錯。”諸太妃笑,“說起來哀家還真是佩服你承沂侯,情報那樣仔細精密,若不是被你察覺出了端倪,你以爲我會將大計告訴你還給你‘考慮’時間?哀家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聯合你,不妨告訴你實話,密使已派往越、樑兩國,效忠於你的潮義潘氏已歸附哀家,平南郡也早有哀家的勢力佈下,謝愔,你已挽回不了什麼了。”她笑靨愈發的美,“還有,不妨再告訴你,你的死也是哀家一早就籌謀好了的,哀家的計劃,可不止同你說的那些。”
然而她說的話,她的張狂她的喜悅,承沂侯已經聽不見了,大量的失血讓他的神智開始恍惚,他的目光迷濛,望向諸太妃時低聲呢喃着什麼。
諸太妃側耳彎腰,她總算聽清了承沂侯是在說,阿姌、阿姌……
諸太妃的目光有一瞬的黯然,這個男人,到死都還記得關姌,他將她視若珠寶,即便她離開他已經有很多年了。
她究竟有什麼好,值得你記掛這麼久?在承沂侯瀕死之際,她忽然很想問他這一個問題。
她不知道謝愔和關姌之間有怎樣的故事,那故事該是怎樣的銘心刻骨,她甚至從未見過關姌,只知道她們有着相似的一張臉,只能從謝愔偶爾的隻言片語中,去推斷那個早逝女子的性情。
對於關姌,她說不清是嫉是恨,亦或者是羨。
片刻怔神,她竟不猶想起了與謝愔的初見。
初見……初見隔了二十三年的歲月,從平南邊境第一次來到帝都的小丫頭在帝都的繁華中目瞪口呆,她見到了那個衣冠華美的貴胄,他英俊得讓她以爲是天人謫臨,而那時的他則在醉酒中將她錯認,下意識的輕輕喚了一聲,阿姌……他吐出這兩個字時的眼波,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
“阿姌……”他輕輕說。
她注視着謝愔,這是她第一個男人,她看着他時眼眸中神色複雜得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
“阿姌,你在麼?”大約是迴光返照了,這句話或許會是承沂侯謝愔此生最後的一句話,他的血已染紅了大片大片的土地,他距死亡已不遠。
諸太妃知道,他是將自己當成了關姌。她心念一動,下意識的更低俯身,說:“我在。”
利刃的寒光突如其來撲來,諸太妃後仰,卻已躲不過,火燒一般的疼痛讓她恐懼,她大叫,按住自己的臉,黏膩的鮮血正爭先恐後的涌出,洗去脂粉紅妝,將一張美人面染成了羅剎。
“你不配。”這是謝愔最後的一句話。手一鬆,短劍落地。閉眼時他無比的疲憊,他終於知道爲什麼前些日子他會夢到了關姌了,因爲人世太苦,所以她來接他了。
這一場漫長的思念,終於到了結束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