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夫人在留下書信獨自趕赴死亡時,她不是沒有想過自己的一雙兒女,只是安長雲對她而言太過重要。她曾在卑賤與骯髒中摸爬滾打,安長雲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給予她希望的人,安長雲一死,對諸夫人來說就是天崩地裂。
既然天地都不復存在,那麼她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很多年後《列女傳》會記下諸夫人的故事,她的貞義亦會在市井中口口相傳,人們都會記得當菹城城破,爲國慘死的鎮南將軍有一個可歌可泣的妻子,人們說當鎮南將軍被梟首,頭顱懸掛於菹城殘破的城牆之上第三十個日夜,有一個徒步走了很遠山路雙腳都是血痂的女人走到了城牆下,撫牆慟哭。
有帶刀越人兵卒路過,叱問她爲何人。
她答,蕭國鎮南將軍之妾,請與之共死。
越人感其情義,遂斬其首,與安長雲合葬。
後來諸太妃將自己的姊夫追諡爲武懿公,尊諸夫人爲武懿公夫人,可那是身死之後的事了,諸夫人不會再知道了。
她同樣無法得知的,還要她兒女的際遇。
安瀲光會記住那個叫做梧縣的地方,之後的一生中,她每一場噩夢都與這裡有關。
清安十六年九月十五,她在梧縣第一次遇到了越人,第一次歷經戰場的屠殺。
梧縣只是個很尋常的小縣,若在平常時候大約會有很清平和樂的景象呈現在人前,可當安家兄妹來到這裡時,見到的只是狼狽荒涼。
越人的軍隊行進很快,他們不止有能摧城拔寨的象騎兵,還有迅疾如風的輕騎兵,乘瘦矮敏捷的越馬,揮長刀,所過之處寸草不生。
梧縣的縣長早已逃亡,這裡的百姓也紛紛背井離鄉。
安濟、安瀲光和逃難的人們一起倉皇狼狽的北上。一路上都是惶恐不安的情緒,或真或假的消息在難民中瘋傳,每個人都在驚慌,許多人吃飯睡覺都顧不上,只是不停的逃,像是身後有磨牙吮血的野獸在追逐,若停歇片刻便是死路一條。在距菹城城破不足半個月的時間,南境已經地覆天翻,所有的秩序、尊嚴都被踩的粉碎。
“哥,這裡是哪了?”車廂內安瀲光問自己的胞兄。
安濟掀開車簾看了一眼,“大約是梧縣。”
“距帝都還是很遠吶……”安瀲光喃喃。
“不遠了。”安濟拍拍妹妹的肩,“別怕。”
唯有在大難臨頭時才知道兄長的存在意味着什麼,安濟此時是安瀲光惶恐不安的心中僅剩的支撐,他說不怕,那她便真的心中稍定。
“阿貴。”安濟招呼車外趕車的車伕,“歇一會,吃些東西,咱們晚上大約還要繼續趕路。”
車伕勒住了已經疲憊不堪的馬,安濟將半筒乾飯遞給他,阿貴接住,手有些發抖,血絲滿布的濁眼中盡是惴惴之色,“小將軍,越夷應當不會追上咱們吧。”他是安家家奴,故而喚安濟一聲“小將軍”。
“我不知道。”安濟的聲音壓得很低,掩不住的沙啞,“咱們只有努力的往前逃。”
可是來得及麼,來得及麼?安濟在車上回望南方,越人的軍隊到了哪裡,他們還有多久會趕來?
命運很快就給了他答案。
人羣中像是忽然爆發出了淒厲的慘叫,“越人來了!”
然後喧譁吵鬧如潮涌,不住的有人在嘶喊,“越人來了!”人們顧不得什麼,飛快的往前逃,一時間踩踏無數。
安濟看不到南城門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在亂起之時他唯有盡本能的朝阿貴大吼:“快、快走!”
阿貴也趕緊一揮馬鞭,拼了命的驅趕拉車的騾馬。
可梧縣人潮涌動,慌亂的難民將道路堵塞,本就不寬的路此時更是寸步難行。慘叫從後方不斷傳來,是有人被踐踏在馬蹄之下,是有人被斬於馬刀之下,驚慌的浪潮層層疊疊洶涌,安濟還看不見血,但他知道死亡已迫在眉睫。
“哥,棄車!”安瀲光從車廂跳下,這些天來她彷彿一直都是混混沌沌似還未從震驚中走出,此刻大難臨頭終於清醒了幾分,“馬車走不動的!”
安濟短暫遲疑後也從車上跳下,撕下一方布裹在了安瀲光臉上後拽着她往前逃,阿貴跟着他,而馬車和車上的乾糧錢財無人去管,這時候命是最要緊的。
人多,阿貴的身影很快被淹沒在人羣之中,安濟和安瀲光也幾次險些被撞開,他唯有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握住安瀲光,死也不鬆開。
越人的騎兵悍勇,他們直接衝撞開梧縣的城門,然後將五尺長的馬刀揮向所有他們看見的活人,人擋殺人佛擋**,馬蹄踏出一條血路,他們如一竿染血的槍,勢如閃電般的筆直向前。在騎兵之後的是步卒,越人步卒兇蠻如獸,撲向眼前的獵物毫不手軟,他們手中的刀早已洗不淨血色,殷紅之上再染一層鮮紅。
屠戮瘋狂的展開,梧縣是新的地獄。
安瀲光會記得那一條似乎看不到出路的長路,記得身邊總在擁擠的逃難者,她跌跌撞撞的跑,一隻手被哥哥死死攥着,胸腔裡的心跳劇烈,劇烈到她耳中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而再沒有了別的聲音。
她的哥哥忽然猛地扯了她一把,厚鈍的砍刀擦着她的頭劈過,巨大的力道將她身邊的一個人幾乎劈成了兩段,血潑在她的眼中,灼燙刺痛,可她依舊看清了那個死去的人,看清了揮刀獰笑的羅剎。
其實這並不是她第一次看見死人吶,她是鎮南將軍的女兒,她的父親曾率軍抗擊越人虜寇,她就站在菹城城牆上看着父親指揮若定,敵人的鮮血是父親英勇的證明。可是在梧縣,在與死亡擦過的瞬間,在鮮血潑到眼底時,安瀲光只想放聲尖叫,她忘了自己將門虎女的身份,忘了她的驕傲和智慧,這是人對於死亡出自本能的恐懼。
死亡離得這樣近,戰亂前不論是士族貴女還是販夫走卒,在越人面前都只是待宰的對象而已。
安瀲光的深思一片空白,在下一刻,又有刀光向她撲來。
安濟拉着她沒命的逃,那名越人步卒並沒有追來,沒有追的必要,手無寸鐵的弱者那樣多,他殺誰都是一樣的,整座梧縣已然淪陷,逃到哪裡,也都有手持兵刃的夷人。
安瀲光後來再回想這段記憶,她怎麼想也想不起哥哥帶着她跑過了多少地方,她踉踉蹌蹌的跟着,只覺得天旋地轉,晃動的視線中哪裡的場景都是一樣的,四處都是絕望,鮮血一朵朵濺開,是這座灰濛濛的小縣和陰沉天幕下唯一的亮色,她覺得很累,很累,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般,她什麼聲音都發不出。
轉過某條巷陌,才喘息幾口,遠遠的便看見有越人逼近。安濟扭頭看着自己的妹妹,猛地朝她一推。
那扇民居的門沒有上鎖,安瀲光跌了進去,門被關上,她陷入了黑暗中,光明被吞沒。
她愣愣的爬起,聽見外頭紛亂嘈雜的腳步聲。安濟扭頭看向她的那一瞬,眼睛紅且猙獰,這是一個哥哥無所畏懼的眼神。
她蜷縮在這間木屋中,在黑暗中她得到了暫時的安全,她聽着外頭的喧譁,木然發呆,終於一點一點的清醒了過來。
她意識到了她之所以在這裡是因爲哥哥的保護,她一母同胞的兄長將她藏到了這裡自己卻跑去引開了那些越人。
可她在這裡能安全多久,她的哥哥又會有怎樣的下場?她強迫自己思考,去想這些問題的答案。
這時她聽到了慘叫,是哥哥,她熟悉他的聲音。
她下意識想要衝出去,卻又頓住了腳步。
門外面是地獄,她能救得了誰?
但是不出去的話……她假設着結局……不出去的話,她大概會後悔一輩子。
她用力推開門,頭也不回的衝了出去,她看見了她的哥哥,確切的說,是看見了一灘血和一方破碎的一角,七八個越人圍住了安濟,所以她看不見她的哥哥,她只看見他們舉着刀,大笑着向他砍去。
她尖叫着向那些人撲過去,她以爲她可以如自己的父親一樣。
可終究只是個荏弱的女孩,她自幼跟隨父兄習武,她讀兵法學天文,她能詩書善算學——但那又如何?在越人兵卒面前她只是個孩子,孩子的勇敢是可笑的,他們輕而易舉的打到了她,折斷了她的骨頭,逼迫她跪下。
在她衣襟被人撕破時,她恍惚聽見越人用古怪聲音半是驚半是喜的說了句什麼,然後他們的動作無一例外的暫停了下來。
安瀲光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她憑本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驚恐,她明白了爲什麼她最初跳下馬車時哥哥要那樣小心的爲她用布片遮住面容,她徒勞的掩住衣襟,卻已來不及。
她是個女子啊,她不得不正視這個身份,以及這個身份所帶來的,莫大的恥辱。
所有的掙扎都無力,歇斯底里的號哭挽救不了什麼,撕裂的疼痛摧毀了她的神智。
十五歲的安瀲光在疼痛中走向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