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章
屋舍內的寒磣讓諸簫韶略有吃驚。她的兄長在朝爲官,府邸斷然不會簡陋如民舍,可與尋常官宦的府邸相較,這諸家未免也太過窮酸了些。眼下她緩緩打量這間大而空曠的廳堂,一時竟以爲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差錯,她分明記得七歲那年她離開諸家時,家中的佈置還比現在要好些,而今卻像是有許多東西被變賣了,只餘下大片大片的空蕩,瞧着讓人心中發冷。
還有僕役,僕役也少了許多。
諸簫韶他們三人進屋後落座,茶水果品的招待自然是少不了,可做這一切的卻是她兩個嫂嫂。她記得年幼時家中還有奴僕數十人,而今除了一個老去的餘伯,她連一個下人都沒有看到。
真的是她記岔了麼?是她在宮內生活多年習慣了天家富貴,所以就忘了自己家本就清寒,還是諸家真的在她走後的這些年裡迅速的衰落?
兄妹重逢,卻並無什麼可說的體己話,都是有些訕訕。諸家兄弟怕得罪他們,於是不停的笑着沒話找話,看着他們衰疲且卑微的一張臉,諸簫韶覺得心酸,如果他們依舊如曾經一樣大聲呵斥她、在她面前擺兄長架子,她或許還能真切的感受到他們還是兄妹,但而今……她像是個陌生人,狐假虎威的藉着太妃和趙王的風光來到這裡,專程來嘲諷這本就落魄的二人奴顏諂媚。
“大姊和二姊這些年過得如何?”她問,儘量望柔了語氣,希望兄長莫要忘了其實她也是諸家人。
“好得很,蒙太妃、陛下及娘子的庇佑,她們二人而今在夫家過得可威風了……”大約是習慣了說奉承話,諸平泰張口便道。
諸辭到底年輕幾分,聽了哥哥這話,下意識的便用古怪的神色看了諸平泰一眼。
這一眼的情緒波動自然是被謝璵給察覺,他淡淡掃了諸平泰一眼,眸中並無什麼威嚴,但卻讓諸平泰感覺到了心思被看穿的恐懼,一時語塞不敢再說下去,於是謝璵朝諸辭輕輕頷首,“還請長史說一說諸家衆位娘子而今過得如何。”
諸辭看了眼諸平泰,目光中頗有些踟躕,但他是諸成年紀最小的兒子,在諸家子嗣中排行第四隻比諸簫韶年長而已,是以自幼被嬌寵,又與兩位姊姊最是親密,於是他終究還是咬咬牙狠下了心來,對諸簫韶悽愴道:“不瞞妹妹,你二位姊姊,都、都備受夫家欺凌吶——”
諸簫韶聽他親口將這事說出,有些欷歔,但並不意外。她兩位姊姊出嫁時阿父還活着,那時諸太妃也願意幫襯着孃家,所以諸家在帝都雖不算高貴,但她的姊姊好歹也嫁了兩位身份不低的郎官,而今諸家落魄成這樣,她的姊姊在夫家沒了孃家做依仗,過得不好也屬正常。而她這兩位嫂子——從言行舉止上她也看得出來,兄長的妻室想必都不是什麼出身高貴的人。
她忍不住喟嘆,忍不住問:“苦了兩位姊姊了……太妃,可有過問?”
諸平泰艱澀的低笑,索性也不再壓抑隱藏什麼,直接道:“太妃哪裡還會管我們?妹妹好福氣,被接進了宮中,而我們這些做兄姊的,卻已被太妃忘了,雖仍算得上是她的侄兒,可是有誰還記得?也只能快我們駑鈍,無法討太妃歡心——”
諸辭聽兄長之言,愈發的悲憤,他年輕耐不住脾氣,竟之前撲倒安瀲光面前,“安家表妹、安家表妹!算表兄求你,求你在四姑母的面前爲我兄弟二人說說好話,往年之事那是上輩人的錯,與我兄弟卻全無關係,求她在太妃面前爲我們說幾句話——”
這懇求來得突然且突兀,安瀲光都不猶嚇了一跳。
什麼是……上輩人的錯?
爲何要借諸夫人之口去求太妃,誰能保證諸夫人說的話,太妃就一定會聽?
諸簫韶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阿父死的時候,她縮在屏風下,聽見邱胥在阿父病榻前爲太妃傳話。
那句話是……你該死。
究竟是怎樣的仇怨,纔會讓一個妹妹希望自己的哥哥去死。
上輩人、上輩人之間究竟經歷過什麼。
而諸太妃爲何深恨她的父親,卻又能對諸夫人近乎言聽計從?
諸簫韶朝她的表妹安瀲光看去,而對方眼眸中也清楚的寫着茫然。
長輩的恩怨隔了經年時光,她們小輩怎能輕易得知,那些隱秘的過去,都在三緘其口中被塵封,真相無人知曉。
但關於諸夫人的部分經歷,自幼養於母親膝下的安瀲光或多或少還是知道些的,她不比諸簫韶,記事時母親便已是墳中白骨,又不爲生父手足所喜。
她知道自己的母親出身並不高,不,這出身不高指的不僅僅只因爲諸夫人有一個三代行商的家族,更是因爲……她的母親曾爲娼妓。
那時她的父親因平南安氏的廕庇,才及而立便有了伏波將軍的封號,在平南郡自然是顯貴無比,貴胄家的公子看上貌美妓女,攜回家中也不過是個做個尋常家姬罷了,至於她的母親是如何成爲而今鎮南將軍府的如夫人,她的姨母是如何攀龍附鳳成爲太妃,其中的曲折艱辛,她無從知曉,只能憑着自己的臆測或借零星的線索來推斷。
“那幾個孩子是又胡鬧了。”諸太妃在收到內侍通報的消息後,忍不住微微淺笑對自己的阿姊道,語調間盡是無奈又好笑的溫和。
她其實並不是一個暴戾急躁之人,偶爾諸太妃也會有身爲長輩的溫柔慈愛,只是她素來偏心,溫柔慈愛從來只對着她喜歡的後輩,譬如說那個早殤的長壽、譬如說她的侄女安瀲光。正因爲對安瀲光的偏寵,所以在聽到安瀲光、謝璵又私自出宮的消息時,她也並不十分憤怒——只是她還不知道跟着他們出宮的還有一個諸簫韶,當時羽林郎只看見了駕車的安瀲光及從車內探出頭的趙王。
諸夫人卻對自己這個女兒沒有妹妹那樣的耐心,當即道:“阿九在菹城不像話倒也罷了,如今來了帝都還是這般劣性,可嘆她被她父親驕縱太過,我這個做母親的竟在她面前難以立威,還請你藉着太妃的身份好好整治她一番,否則我真怕她再這樣會惹出什麼亂子不成!”
諸太妃笑着搖頭,“阿姊不比太過嚴苛……”
“瀲光終究是個女子。”諸夫人重重道。
“好好——”諸太妃笑着妥協,“待瀲光回來我就替你罰她——只是她現在去哪了咱們都不知道。”她轉過頭去問那報信的內侍,“誒,你知道他們往哪去了麼?”
那內侍是個實心眼辦事又利索可靠的,當真一板一眼答道:“奴婢無出宮令牌,故而並不知安娘子及趙王殿下去了哪,不過趙王的行蹤,端聖宮素來是極其上心的,奴婢料想端聖宮縱然沒有派人明面上跟隨殿下,私底下應當有人偷偷跟着,以免殿下出意外。於是奴婢前去端聖宮打聽,得知安娘子及殿下似乎是往諸府去了。”
“諸府?”諸太妃的聲音一顫。
“是,諸府。”
太久沒有聽到這兩個字了,她記得自己的兄長在這世上還有幾個子女,她有意放任不管。有時她自己也在想,她任那幾個沒有頭腦的侄兒在帝都兇險的宦海中一沉再沉,究竟是因爲已對自己的孃家徹底失望不再期盼諸氏能有人才襄助於她,還是因爲……她心底仍在恨着長兄諸成?
“你退下吧。”她冷冷吩咐那內侍。
內侍自以爲自己辦好了差事,卻沒料到什麼賞賜也沒得到,還不知怎的惹怒了太妃,但他不敢多言,只好訕訕退下。
室內許久無語,一個“諸”字觸到了她們這一對姊妹的禁忌,許多悽慘的、不敢回想的過往,都在各自的腦海中重新翻涌。
諸太妃擡眼看着自己的阿姊,她記得諸夫人說是不再怨恨,可她卻是不信的。怨恨這種東西多半是要刻入骨髓穿入腸腑的,怎麼會說不恨就不恨了。不說別的,只說諸夫人因諸成而失去的名節,就永遠也無法找回了。
“阿兄,他死了有多少年了?”最終諸夫人緩緩問。
“大約五年吧。”諸太妃答,繼而又一聲冷笑,“咱們當初被他趕出諸家,都以爲自己會死在他的前頭呢,可到頭來終究是他死於憂與疾。”
“是啊……”諸夫人雙眸空茫,好像眸中仍映着那場二十七年前平南郡的大雪,“那年的平南郡不知怎麼,竟是那樣的冷,阿父新喪,我們姊妹二人被諸成——”憶及往事,她連“阿兄”二字都下意識的不願說出口,“被他給逐出了家門,身無錢緡,只能掘城外野菜爲生,可很快冬天就來了,我記得有一次一覺醒來我便發現你不見了,驚得我四處去找,後來才從一尺厚的雪裡將你挖了出來。雪下得太大,睡夢中不知不覺便將人都給埋了……”
諸太妃長睫半垂,時隔二十七年,但她仍無法忘記那場大雪的冰冷,她那時只有八歲,被阿姊抱在懷中,可寒意依舊無孔不入的滲進骨子裡,她看着漫天漫地的雪白,心想自己或許真的會死在那個深冬。
也就是從八歲之後,諸太妃開始無比的畏寒,做了太妃後每年冬臨都要制狐皮貂絨的裘衣禦寒,因爲她心底總有會被凍死的陰雲揮之不去。
“阿姊你還記得啊……”
“是啊,我還記得。”
二十七年前,她們的父親諸吉死去,她們一生的命運也就此而改,屈辱,或是尊榮,從那一年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