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章
謝璵醉的不省人事,換來的是端聖宮雞犬不寧,上上下下的宮人忙着服侍他更衣、梳髮、休息,又匆匆去熱醒酒湯。
若是往常諸簫韶或許還回去幫忙或是留在這照看謝璵,但此時她只覺得胸悶,心裡堵得很,只想快些離開謝璵纔好。
只是醉的昏昏沉沉的謝璵也從來不讓人省心,即便是在醉中,他的一隻手也還是攥住了諸簫韶的手臂,也沒有別的意思,大約夢中的他也不知自己攥的是什麼,只是抓住了就不肯鬆手。
諸簫韶哭笑不得,只好坐在榻邊等他醒來。其實她也大可把謝璵推醒或是直截了當的掰開他的手指,可不知爲何,她就是不想這樣做,寧願百般無聊的坐在此處發愣。
採霜進來過一次喂謝璵服下了醒酒的湯藥,不過他仍舊是未醒。好在與他熟識的人大多也都知道他酒量不好,醉一次往往要睡許久,故而也都不着急,各自退下了,只留在部分人在門外守着,於是待在謝璵身邊的諸簫韶便成了獨自一人。
“好端端的非要飲酒做什麼?”她氣悶的小聲嘟噥,戳了戳謝璵的額頭,而謝璵在夢中大約也是感覺到了,輕輕哼了一聲。
諸簫韶記得謝璵很小的時候就學着飲酒了,宮中大小宴席上多如流水,尚是孩提的謝璵眼見着成人舉杯換盞,自然也就偶爾跟着淺嘗幾口酎酒,酎酒多爲重釀之酒,清香醇厚,謝璵有時也會偷偷滿斟一耳杯送去給她。其實謝璵未必嗜好杜康,不過蕭國貴胄飲酒成風,他赴宴或是隨那些好友一同去玩時總免不了醉上一場。諸簫韶記得她第一次見謝璵喝醉是十歲那年的事了,其實他也並未飲多少,琥珀色的西域葡萄酒滿三盞,他飲過後便睡了足足一日有餘,從此後人人皆知趙王酒量小,偏他是個不服輸的性子,每每有人因此嘲弄於他,他便非要與那人鬥個高下不可,於是常常大醉而歸,如今夜這樣的情形,在過去這些年裡已不知發生了多少次了。也不記得衛太傅爲此罰他,宋內傅、太學博士等苦勸,可謝璵就是沒能記住。
強闖升元門,醉酒晚歸——這兩項罪怕是已傳到了衛太傅耳中,真不知這回謝璵等待的又是怎樣的訓斥。不過想必他已不在意了。
他一向是個做事不計後果的。諸簫韶想。
“你呀,就不能安分些麼?”她貼在他的耳畔輕聲道。
不過她知道他定是聽不見的,就算聽見了又如何?若是肯安安分分,那就不是謝璵了。
不,其實他也有安靜的時候,譬如現在。
謝璵每每醉時都會倒頭就睡,睡夢中的他最是寧和無爭。她看着他的面容,竟從那份平靜中找出了幾分平日裡少有的溫柔。不,其實謝璵原本就是個很溫柔的人,無論是她初見的那個話語咄咄逼人的孩子,還是現在策馬縱情的少年郎。這些年來,他好像一直都未曾變過。
諸簫韶的指尖伸出,輕輕地、輕輕地落在了他的眉峰,他的眉依舊纖秀濃黑,凝着天潢貴胄生來的貴氣及淡淡的青稚;指尖勾勒到了眉梢,再往下,是他的眼,他的眼睫長且密,秀如女子,他的眼睛還未睜開,可她知道,他的眼眸一如昔年清澈靈動;她的手指在眼角逗留片刻,稍稍收回一些,虛空着描畫他的輪廓,他的輪廓比起童年時有不同了,少年的雋秀清朗知不覺中取代了孩童時的粉雕玉琢——意識到這點後她猛地收回了手。
原來已不再兩小無猜的孩提了,原來,他們都已經長大了……
她含着淡淡的悵然,在黎明到來前的寂夜,微不可聞的嘆息。
謝璵醒來時迷迷糊糊撞到了誰的頭,他睜開眼,動了動,才發現是諸簫韶倚着他睡的臥榻枕着他的長髮睡着了,他小心翼翼的挪了挪,儘量不去驚擾諸簫韶,可他們二人的青絲糾纏在一起,他這一動,諸簫韶便也醒了。
他這才發現自己竟還攥着諸簫韶的手腕,於是趕緊趁着她還沒有清醒時鬆了手。
“阿、阿惋……”他赧然的笑笑。
諸簫韶沒有理他,坐直身子後揉了揉發麻的手臂,然後徑直離開。
“這是怎麼了……”謝璵愕然,諸簫韶甚少對他如此冷淡。
恰此時葛青聽到了聲響端着水盆進來爲謝璵洗漱,謝璵忙問她:“葛青葛青,我昨兒醉的厲害,什麼事都不記得了,我昨夜可曾做了什麼不好的事麼?”
“殿下爲何有此一問?”
“今兒我醒來,看阿惋似乎是惱了我的樣子……”
葛青沒好氣的笑了笑,“殿下胡作非爲的時候多了去了,惹惱諸娘子有什麼稀奇。殿下與其問奴婢,不妨自省。昨兒殿下狼狽酒醉,是諸娘子不計辛勞將殿下接回來的,後來殿下竟還抓着人家的手不放,累得娘子一夜都沒休息好,你說她該惱不該惱——”見謝璵面上漸有愧色,她索性又道:“聽銀華說,娘子在去接殿下回宮時,還被一登徒子給輕薄了,若不是因爲殿下,諸娘子怎會遇上這樣的事?”
“你說什麼!”謝璵驚得立時從榻上跳了起來,“誰輕薄她!”
“誒喲,殿下,你可得小聲些,事關女兒家的名聲呢。”葛青向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看得出謝璵心急,又好言寬慰道:“也不算什麼大事,娘子並未吃什麼虧,只不過是——”
她話未說完,謝璵便跑了出去。
在曲廊之下他看到了諸簫韶,她看起來是要回織雲閣的樣子,於是他連忙上前拽住她的衣袖。
“何事?”她沒好氣的回頭。
“你、你……”他咬脣,將這個“你”字在舌尖掂量再三才結結巴巴道:“我聽說你……被人……”他恨恨道:“究竟是誰敢輕薄你!”
諸簫韶看着他,眼神涼涼的有些嚇人,“我被人輕薄了,與你何干?”說着轉身就要走。
“我……”謝璵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任那一方衣角從他手中滑落。
與你何干,這四字的確刺心。
但他很快便醒悟過來,上前幾步攔在了諸簫韶的面前,正色道:“誰敢碰你,我就砍下誰的手來,誰敢言語相辱,我就割了誰的舌子,誰若是對你不敬,我就殺了誰!”
十三歲的謝璵,少有將話說得這般激烈的時候,少年的眉眼裡竟有凜凜的肅冷,諸簫韶不猶得愣住。
她抿了抿脣,欲言又止。
她想問,你果真在乎我麼?
到最後問出口的,只是一句:“果真?”她擰擰脖子,不去看他,道:“我也不知那人是誰?不過想必是你的狐朋狗友吧。我見是他牽馬送你回宮的。”
謝璵許久沒有答她,諸簫韶覺着奇怪,目光看向他,卻見他的神色極其古怪,脣角不住的發抖。
像是寒冬的冰迅速的化開春江驟然滿溢,謝璵一發不可收拾的大笑了起來,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眼角都有淚珠滲出。
“你笑什麼!”諸簫韶被他這樣的態度氣得不知該說什麼好,憤憤的一把推開他大步往外走去。
“等等、等等!”謝璵一面笑着,一面急急上前扯住她,“阿惋、阿惋,你知那人是誰麼……”
“是誰啊?”諸簫韶故意冷笑道:“不論是什麼人,有誰是你趙王對付不了的麼?他摸了我的手,還說了混賬話,你去剁下他的手拔了他的舌呀。”
“阿惋,你、你是真的不用在意她的……”短短一句話因笑的岔氣而中斷了好幾次,“她、她是你……表妹啊!”
諸簫韶怔住,以爲是自己聽錯了。
“你先前一陣子不是說你有一嫁作了安家婦的姑母來京麼?”謝璵終於笑夠了,可看着諸簫韶的一雙眸子仍是彎如月牙,“她便是你那姑母的,女兒——”他刻意咬重了“女”字。
諸簫韶呆滯了良久,生出了一種自己是在夢中的荒唐之感,“那不是個少年麼……”
“嗯,換上男裝的確是英姿煥發的好兒郎。”謝璵嬉笑道,厚顏湊到諸簫韶面前指着自己,“怎樣,比之我如何?”
諸簫韶這些年在北宮所見多爲女子,想必是因爲這個緣故,竟連陰陽都辨不清了。她心生無力,垂下頭不願再言語。
“不怨你不怨你。”謝璵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笑着安慰道:“我起初都沒能認出她是女孩呢。後來就算知道了她是你表妹,可也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你知道是爲何麼?她箭無虛發,馭馬相馬,在杏樓裡與人斗酒,小小年紀卻是千杯不醉,比我那常年在行伍中痛飲烈酒的大表哥酒量還要好,說這是個小娘子,任誰也不信。”
“關於這安娘子的事蹟,我早就聽人說了。”諸簫韶癟癟嘴,“知道她是膽識過人的奇女子。”
“也是輕佻可恨的無賴兒。”謝璵努力做出一副正經模樣,“如此待自己的表姊,委實可恨,不過念在她是女兒的份上,拔舌剁手倒罷了,改日我爲你打她一頓出氣。”他拂開諸簫韶頰旁因疾走而略有些亂的發,笑,“怎樣,還生氣麼?”
他說最後一句話時話語帶了些撒嬌討好的意味,諸簫韶下意識的偏過頭去,被他指尖無意觸到的肌膚隱隱發燙,她在知道安瀲光是自己表妹後心中本就沒那麼鬱結了,當着謝璵的面卻仍不肯展笑顏,只道:“誰稀罕你爲我出什麼氣,我又有什麼氣可出的。我看你與我那表妹關係實在不錯,就不爲難你了。”又哼了一聲,“我是不信你會爲了我去和誰起紛爭的,你怕是整日忙着在外,都沒心思理會我這小女子的瑣事吧。”
謝璵揚了揚眉,後退了幾步玩味的盯着諸簫韶的眼睛,忽而彎眼一笑,“阿惋你怎突然這般舌尖嘴利的了,可不像往日……”他在她沒有反應過來時驀然湊近她,“你這是嫉妒!”
諸簫韶被他狠狠的嚇了一跳,連忙後退,捂着胸口驚魂未定,“你亂說什麼!”
“我方纔說什麼了?”他佯作無辜。
諸簫韶被他氣得無法,惱怒的掉頭就走。
卻聽他在她身後懶懶道:“我說,待天朗氣清時,待秋高晴日時,我帶你出宮。”
諸簫韶詫異回頭。
“去看宮外的風景。”他看着她,眼眸認真而明亮。
少年時的心思多藏在嬉笑吵鬧之間。她不說,可他未必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