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如高山泉流,躍於謝璵素白的指尖,又似皓月的清風,悠然浮動在翻飛的廣袖,綿綿不絕,而又清朗高遠。
七歲時的阿惋不甚通琴道,但她也分辨得出,蔡先生弄琴數十載,卻是真的不如謝璵一個八歲小兒。同樣是《遊春》之曲,蔡先生撥絃時阿惋聽見的是聲樂,而謝璵撫琴,阿惋是聽見了風過春花翠漫原野,天地廣闊。更緊要的事,謝璵彈琴時狀似隨意,形容間有一種疏懶自在,更重要的是,他的指法與蔡先生多有不同。
小半段後他罷手,而餘音似猶在。他擡眼望着蔡先生,而蔡先生啞口無言。
“《遊春》爲東漢蔡邕所作,與《淥水》、《幽居》、《坐愁》、《秋思》並稱‘蔡氏五弄’,據說作於蔡邕入清溪訪鬼谷子時,《遊春》作于山之東,據說那裡常有仙人遊。”謝璵端坐席上,正色道:“你方纔之曲,只得形而未解意,全無仙人悠遊之靈氣,反染了俗世之沉重。你生性嚴謹本是好事,只是嚴謹太過便成了僵化。琴由心意,意隨神動,忘外物而感念天地,隨意而行,或許方能解琴之真意。”
蔡先生面上怒容暫斂,垂首靜聽。
積於四角亭上的積雪厚重,倏爾有雀鳥擦過,掠起一捧雪落紛紛如柳絮,謝璵脣角浮起一抹淺笑,“眼下正是仲冬,待到春時,帝都外的山原會很美。你久居深宮,眼見的怕只是些金玉綺繡,待來年春,你可以出宮去看看,或許那時你便能知道何爲遊春。”
“受教。”蔡先生神情端肅,竟是向謝璵稽首肅拜。而後她又對阿惋一拜,“蒙太妃青眼得以教導娘子,卻不想奴婢無才,險些教壞了娘子。奴婢慚愧,還望娘子令請高人。”言畢抱起琴便離去,頭也未回。
阿惋愕然,自始至終她都是局外旁觀,不懂爲何謝璵會突然出現在這裡,然後幾番交鋒,她便沒有了教琴的先生。
接着謝璵又瞥了眼庭院中的宮人,忽然又開始發難,“方纔孤叩門你們爲何遲遲不肯開門?是有意不將孤放在眼裡麼?”又牽過阿惋的手腕,“沒見着諸娘子受了傷麼?還不快去拿藥!真不知你們究竟是聾了、瞎了還是呆了、癡了。你們一個個由良家子被選爲宮人時難道沒有人教過你們在宮中如何爲奴爲婢?你們被諸太妃挑出來進織雲閣難道不是來照顧她侄女起居而是來享樂嬉戲的?”
織雲閣中的宮娥內侍從來都是欺阿惋年幼而肆意妄爲,甚少有人這樣對他們疾言厲色的說話,不猶一個個都被嚇得伏拜在地。
“殿下……”阿惋低低喚了謝璵一聲,她也甚少見到這樣的謝璵。
“沒什麼,就是無聊了過來看一看。”謝璵緩和了一下語氣,對她如是道。
“聽說殿下在定思門罰跪?”阿惋小心翼翼問道。
謝璵的臉色立時有些不大好看,“別說了,跪得我無聊死了,不然我跑來做什麼。”
“殿下不會被罰麼?”阿惋忍不住問他。
“我怎麼會被罰?”他頗爲自得的輕哼一聲,然後扭過頭故意高聲對阿惋道:“孤明日還會來你這,後日也會來,總之只要孤以後無聊了,孤就來你這逛逛。”
跪在地上的宮人都聽到了這句話,也都不猶的微微一顫,趙王殿下的意思很明顯,從今以後沒有人可以對阿惋不敬。
很多年後三宮六院的所有人都畏懼於阿惋,而那時服侍她多年的宮女銀華在某一次閒談中不經意的說起了少年時的這樁事,她說當年他們最初對阿惋恭敬只因爲有趙王相護,卻沒想到多年後阿惋可以獨自撐起偌大的北宮,而趙王卻已不在。
阿惋聞言之後靜默了很久,最後只說了一句,韶光老矣,往事不復。
多年後的銀華說的並沒有錯,阿惋最初能脫離被欺凌輕視的日子,的確是因謝璵的緣故。從那日謝璵來過織雲閣後,織雲閣上下從此唯阿惋馬首是瞻,就連苻先生、裴先生二人,也在聽聞了蔡先生的事後再不敢對阿惋說重話。
對阿惋而言,這是一個好的開端,意味着她得以在北宮安然立足。
自然是感激謝璵的,謝璵尚被罰跪在定思門時,她便日日跑去將自己捨不得吃的點心送上,待到謝璵受完罰後她依舊每日往端聖宮跑,但凡好吃好玩之物,必定是會送給謝璵的,久而久之就連謝璵這種生來便被衆人捧在手心的人都感覺受之有愧。最開始阿惋與謝璵的真正交情,便起源於此。